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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 ...

  •   四、星辰

      弗朗索瓦.热尔曼愤怒的眼睛深深注视着对面的人。
      “这算什么,法兰西快报一个月前就用整个版面刊出了婚约,我的女儿不够好吗?”

      帕尔内蒂专员像斗败的公鸡,垂着头,安静的顺从着老朋友怒火的发泄。

      “弗朗索瓦,您消消气,我们相识这么多年,难道彼此还不了解吗,热尔曼家的小姐毫无疑问是巴黎最受欢迎的姑娘之一,但我的儿子实在与她合不来……”

      “实话告诉我,马里安究竟在搞什么鬼?”
      “要我怎么说呢……他觉得苏菲太执迷于数学了……”

      够了,够了,又是数学,弗朗索瓦心烦意乱,挥挥手赶走了这位显赫的专员,并且知道他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了。

      当马里安.帕尔内蒂与艾汀小姐成婚的消息传遍巴黎的时候,反而是19岁的苏菲.热尔曼掉进了舆论中心,随之而来的是弗朗索瓦的巴黎银行的股票在一日内狂跌。

      “可怜的姑娘,她才是他该娶的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天啊,她一定是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诺娜太太前不久见到一个很像热尔曼小姐的人,与雅各宾流亡的将军在一起……”
      “可怜的姑娘……本来要成为帕尔内蒂男爵夫人的……”
      ……

      猩红色的窗帘沉重的垂下来,遮住明亮的阳光,只留下一道窄隙,狭长的光线中灰尘飞扬。空间的中央停着一个孤独的背影,琴弓肆意飞舞,棕色的长发纷纷洒在洁白的长裙上。

      那是莫扎特吗,还是最深的夜。

      收敛了日光的天空,如卷展开无边的深渊。寒星停在巨大的天幕上,冷寂而荒凉,高高在上的凝视着每一块幸福和苦难的土地,目光庄严,无悲无喜。

      女人在祈祷,倾诉所有的喜悦与悲伤,他们都听得见,他们充耳不闻;女人仰视着哭泣着,眼泪沿着指缝流成亚历山大港边的长河,她可以低下头去微笑着享受下一个白日,但她明明知道她是多么想看一看他们优美而深刻的脸。

      如果每个星辰都是一个死在路上的祖先,他们是否愿意保佑我。
      如果他们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带入这有着致命诱惑的世界。
      如果他们爱我,为什么让我生为女人。

      琴声嘎然而止。
      弗朗索瓦叹口气,轻轻走过去抚住她的肩,苏菲转过脸,一滴眼泪啪的打在父亲的手上。

      “热爱小提琴的人,都有着对美和苦难格外敏感的心,我的女儿,你的琴技成熟多了。”

      五、费马大定理

      “尊敬的苏菲.热尔曼小姐:
      请原谅我的古板和无礼,以及对您性别的轻视,鉴于您在素数研究上的天赋和兴趣,如果您仍愿意的话,我很希望能予以您指导,以在费马大定理的证明上取得突破。
      您深感抱歉的,路易.拉格朗日”

      费马大定理。
      当苏菲的目光落在这几个字上,她便再也没法使它移开。数论王冠上最昂贵的那颗宝石,费马死后它便沉睡,收敛了所有的光泽,高傲的等待着一批批天才们漫长的擦拭,并一点点耗尽他们的才智和耐心。然而她确信在不知多遥远的未来,它终将属意于一个最富有天才和热情的数学家。

      浸泡在小溪里的眼睛终究看见了大海。她可以自由的进出法兰西高等理工的大门,可以用自己真正的名字与拉格朗日教授通信,并及时获取素数研究方面最新的信息,这足以令她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都兴奋不已。

      她不知道拉格朗日教授转变态度的原因:“是他终于知道我也可以做得和男人一样好,还是对我婚姻方面的不幸的同情?无论怎样,上帝是爱我的,他让我痛苦,但不舍得让我绝望。”

      长春藤攀援在哥特式建筑的尖顶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在安静宽敞的图书馆里直到深夜,而第二天依旧生机勃勃。她穿着尽可能素净的裙子,夹着厚厚的书,紧张而热切的穿行在几个课堂中间。

      “巴黎的贵族小姐们居然把玩笑开进了高等理工学院里!”拉格朗日被不断叫到督学的房间里谈话,他不得不拿出她的论文来证明:这明显不是一个因为牛顿的天才故事而头脑发昏的姑娘。

      那十几页逻辑链条极其严密的纸张很快被打了回来,学院的董事会一致认为:这怎么可能出自女人的头脑,这篇文章为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先证出一类素数无解,进而扩展到全部的奇素数,这是一个多么巧妙而天才的设想!

      苏菲.热尔曼被要求出具证明,以证实这篇探索性的东西的确出自她的笔下,或者是医院的生理检验报告以证实她其实是男性。

      拉格朗日对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感到愤怒,在房间里气咻咻的来回踱步。苏菲把鹅毛笔放回桌上,小心翼翼的捉着信纸的边缘:您看这样写行吗?

      “为了澄清关于剽窃的嫌疑,我,苏菲.热尔曼,愿意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接受任何人关于此论文的公开质询。”

      你?几个月前在教授面前紧张到哭泣的女孩,如何面对董事会那群保守得要命的绅士们的无礼的问题?苏菲,动动你的脑子。

      “不行。”
      “那我只好去篡改生理报告了。”
      “……”

      “我再想想办法……”拉格朗日摇了摇头,整件事情是多么的荒谬和无聊,法兰西最聪明的男人和最聪明的女人居然要把时间和头脑浪费在这上面!

      弗朗索瓦.热尔曼的二十万法郎被连夜送至高等理工学院董事局成员的家中。

      两驾马车在黑暗的夜色里即将分道扬镳。
      “谢谢您,教授先生,这件事请一定对苏菲保密。”
      “不,是我要谢谢您,热尔曼先生,在您的支持下,您的女儿会成为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

      “坦率的说,教授先生,我对这个职业并无好感,只希望她能快乐。”

      拉格朗日沉默了,半晌之后他缓缓的沉重的说——
      我能理解您,热尔曼先生,但您得明白她所需要面对的现实,从前的,现在的,今后的——如果她愿意还有“今后”的话。

      我怎么会不明白,教授先生,您的女儿有真诚的迷恋过什么事物吗,当她对您露出那样的眼神,您怎么舍得阻止?而苏菲,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爱上它了。

      巴黎银行的行长亲自挥动了马鞭,冷风吹在脸上,让人格外清醒。

      拉格朗日的弟子们很快发现这位言语轻柔,爱脸红的姑娘,在数论上竟然有着比他们更敏锐的直觉。如同一个年轻而富有经验的渔人,茫茫的冰面上总是一击即中,她很容易判断出一个题目应该从何处开始,并且在思路出现分岔的时候,她往往能立即指出正确的方向。

      尽管时常感到隐隐的耻辱,他们不得不聚集在她的身边,沿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上帝知道,证出费马大定理的诱惑实在太致命了。

      六、热尔曼素数
      热尔曼家的马车停在凌晨的图书馆外,嬷嬷笨拙的跳下车,路灯暗淡的光衬着这里的静谧,她感到奇怪,几年来每个这样的夜晚,总会听见苏菲和她的同伴们激烈讨论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轻,但她是最执拗的一个……而今天这里异常安静。

      推开沉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

      苏菲仰面躺在中央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大大的眼睛明亮的对着高高的穹顶,身边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写得满满的纸。

      “热尔曼小姐……您该回家了……”
      苏菲没说话,也没有动,身体仿佛凝成一座美丽的透明的冰雕。

      嬷嬷小心翼翼的走近,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改变了法兰西命运的夜晚,弗朗索瓦抱着小苏菲回到她的房间,她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沉静的仰望着窗外的星空。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是别人走不进的世界。
      明天是她的28岁生日,而今晚将被后世永久的记住——那是热尔曼素数诞生的前夜。

      拉格朗日教授兴奋的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可他不舍得走远,每当与那叠稿纸的距离超过五米,他就会像担心它要消失了一样,三步两脚的跑回来,然后松一口气——它还在。

      它是如此的美,简洁和奇妙,令人难以置信。他一遍遍的检验着,可所有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这是完美的,完美如同宇宙。

      拉格朗日的眼角渐渐湿润。向窗外望去,晨曦初露,小雨绵密,苏菲.热尔曼紧张的等候在楼下,期待着教授对此的见解,依然是那个在细雨中的马车旁,拿着花纹戒指蜡封的信等候教授的少女。万能的时光没有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痕迹,但他们都明白少女最美丽的年华已永远的逝去,去热尔曼家提亲的人越来越少,两年之前最后一位绅士带着遗憾告别之后,便终于再也没有了。

      拉格朗日推门而出,胸前捧着一大把愤怒的盛开着的百合花,大声对她说:

      “我已经无法给你更多了!”
      “去找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

      他一下子把所有的花都抛上天空,转身而去,那些美丽的花纷纷落下来,成为一片片告别的信笺。

      她的第一个真正的老师,九年之前他给她一个方向,在暗淡的日子里点亮了她的思绪,漫长的摇曳之后终于燃成美丽的火光。拉格朗日教授终于还是不要她了,他已给了苏菲他的所有。

      苏菲迷惘的看着前方,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很久没有在小雨的巴黎街头散步了,她漫无目的的走着,脑中一片恍惚的空白,周围的一切熟悉而陌生,绅士搀扶着贵妇人的手登上马车,经过报亭的人都拿着一份今天的报纸。

      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驾马车疾驰而来,车窗里探出父亲的脸。

      “苏菲,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马车没有减速,经过她身边时,弗朗索瓦一把将她拉了上来,他用手指小心地梳理着女儿淋得一丝一缕的头发——我刚刚接到了拉格朗日的仆人的报信,教授认为你已经是现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数学家之一了!
      他清朗的大笑,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抱里。

      父亲现在总是快乐的与她提起她在数学上的成就,却再也不会和她提男人的事情了,这让苏菲感到舒服而又难受,她用九年凝固了一个证明,而父亲永远掐灭了一个等待。他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的骄傲,可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女儿是“数学家”。

      晚上她喝了很多的酒,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房间,拉灭了灯。
      所执着的目标实现了,突然陷入了无比的空虚,曾经多么执着的目标啊,可是能向谁致意,向谁证明?

      沉醉如童年的欢乐只在一瞬被点亮,就是当她独自躺在图书馆古老的桌子上,面对着穹顶如同仰望着星空,她知道证明的最后一个步骤就要出来了,马上就要出来了……光影交错,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阿基米德的脸,她感到自己同他一起燃烧。

      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她所能回忆和预料的,只有支离的碎片和每一瞬灵感的火花,没有理解,没有赞颂。冰凉的手指遮住窗帘缝隙中的月光,眼睛涩涩的,床头案上仍平躺着九年前拉格朗日写给布朗先生的那封信,就像水洼里散落的百合花瓣。

      那个十九岁的姑娘是多么美啊,二十八岁生日的夜里,想起点点滴滴渗进稿纸里的青春,酒醉之中,深切的怀念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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