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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我觉得,缘分这个东西,着实是有些奇妙的。
      譬如说我和迟槊,又譬如说我和那位仿佛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妙人儿——蘅姑娘。
      少时师父曾用卜蓍之法替我占卜,说我此生注定与这世事红尘缘分浅薄,倘若卷入这万丈红尘,免不了遭遇一番劫数,性命可忧。若想平安静好地度过此生,需得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好好躲一躲、避一避这劫数。好巧不巧,轩辕之丘正是一个这样的好地方。
      占卜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比天空还要阴暗的是迟槊的脸色。
      他那时还是书生巾束发的少年郎,轮廓还没有现在这般冷峻凌厉。我还可以略微捕捉到他的情绪,记得那时他的嘴唇微微抿成一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地蓍草。他眼底的墨色越来越浓,浓得像是天边化不开的愁云。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严肃的样子,莫名地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摇了摇他牵着我的手,懦懦地唤道:“迟槊哥哥。你弄疼我了。”
      迟槊低下头看着我有些发青的手腕,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继而弯下腰来对上我的视线,用那种刻意压低但却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小兰舟。你怕不怕。”
      我自认为我小时候是个听话懂事且勇敢的好孩子,当下坚定地摇了摇头并反问道:“死么?不怕。”
      那个时候的迟槊说了些什么呢?竟怎样回忆都记不清了。唯一停留在脑海中不灭的是,迟槊从那以后变得愈发沉默冷淡起来,对剑术抱以近乎痴迷的狂热,修为更是进步得一日千里。他开始频繁地出入轩辕之丘,每次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有一天,传来了他加入宁王府的消息。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什么都做不好笨到无可救药的小丫头,而他呢,站在云端上,即使俯下身来,我也看不清他模糊的面庞。师父曾说过,迟槊是他见过根骨最好天赋最高的习武之人,假以时日,定是要断绝与这尘世的羁绊,超越这肉眼凡胎,六道轮回,飞升修仙。与天地同高,与日月同寿。
      我早就知道,他注定是要站在云端的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被这世俗的男女之情所牵绊。所以从不奢望他能施舍一点点多余的目光给我,同样天真地认为他不会把目光投向任何人。他应该和师父一样,无欲无求,一心求仙问道,然后在寂寞如雪的漫漫岁月中将这尘世忘记,同样也将我忘记。
      “那位……蘅姑娘。是你什么人?”恍惚间思绪飘到那个他前来探病的午后,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斟酌着字句问出心中的疑惑。我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眸子,看见他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占据着他的双眼,仿佛迟槊的世界里只有我,他就在我的身边,任何人也抢不走,夺不去。
      我喜欢你啊,迟槊哥哥。你听到了么?你听不到吧。
      “阿蘅。对我很重要。”他说这话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但他的眼睛在一瞬间柔软下去,流动着温暖夺目的光,连他那张万古不化的冰山脸都稍稍柔和了些。原来,一个人眼里看到的,和他心里想的,终究是不一样的。直到那一秒,我才知道,他并非太上忘情,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如今,他遇到了,这很好,真的很好。我突然想起曾在古书上读到一句话,当时便觉得前四字形容迟槊倒是贴切得很,现下却觉得那整句话放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我跪坐在阴暗冰冷的藏兵阁内,细细回想我和迟槊这段莫名奇妙的缘分。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它做个了断的时候,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已深入骨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师父自幼教导我这世间万物讲究得就是一个“缘”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和什么样的人相遇,有过怎样的羁绊,抱有怎样的感情,都是上天施舍给你的缘分。时候到了,上天自会将这样的缘分收回,一分一秒都不会停留。我觉得,现如今,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原本就是我先开始的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那么就让我亲手将它埋葬。
      我弯下腰将额头抵在藏兵阁冰凉的地面上。那种凉意从皮肤上渗透下去绵延至心房。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口慢慢冻结,奇怪的是我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也许,痛不痛,早已经不重要了吧。
      “当真胡闹。”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静谧的室内响起。
      我心下一惊,茫然抬起头来望向虚空。有飘渺轻盈的蓝光从空中淡淡浮现,那些光芒从藏兵阁内的神兵利器旁渐渐聚集,浮在我面前然后渐渐凝成一个威严高大的人形。
      “师尊。”我再度弯下身子,恭敬地唤道。
      我自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够制住我,一个是迟槊,另一个便是我的师父重华真人。那位蘅姑娘说得不错,我和迟槊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妹,不如像是父女。我们二人都是中域战乱的遗孤,性命垂危时由游历四方的师父救下,千里迢迢来到东陆,拜为轩辕之丘门下。我在迟槊的手心里长大,宛如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他熟知我所有的弱点自然能把我制得服服帖帖,我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压在脚下。师尊却不同。轩辕之丘向来只收天赋极高的弟子为徒,我却是破了这个先例。根骨极差,剑术平平,闯祸不断,我对师父始终有深深的愧疚之情,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乖乖的受着。此时我还不知道这人世有种种残忍至斯的东西,让我不得不对命运低头。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跪坐在藏兵阁的这个午后,才发现我正在同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道别。
      “闭关时魂魄与肉身分离极易走火入魔。”我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视线刚好对着那个高大人形的脚尖,那些莹莹光火看得我心惊胆战,不由又补了一句,“望师尊以身体为重。”
      “孽徒。身为‘灵媒’,怎可私入藏兵阁?”又是低低的训斥传来。
      哦,我想起来了。若是我还有什么能胜过别人,大概就是这双通灵的眼睛了。万事万物皆有灵性,花草树木,风霜雨雪,皆是因灵化形,灵聚形存,灵灭形亡。而在这大千世界中,最具灵性,最通人性的,莫过于那些千年不倒,万年长存的神兵利器了。出于对主人的执念,它们由那些冰冷无情的武器化身成千古的剑灵,那些游荡于天地间的千古剑灵,犹如躲在暗夜的行者,凋零在洪荒般漫长的岁月里,孤独寂寞,不被常人所见。
      我可以看见它们。因为我是灵媒,我有一双可以通灵的双眼。我可以看见它们的身影,感知它们的悲欢,触碰它们的感情,仿佛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聆听老者悠悠的讲述。我常常想象那些活在传说里的江湖英雄究竟是怎样的风华,能让这些剑灵们念念不忘。是怎样温暖的回忆,才可以抵挡生死轮回的阻隔,永久不灭。原来,比起万丈红尘,这里还有一个更加瑰丽美妙的世界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看不到呢?明明是这样美丽的地方。
      “兰舟。你可记得上任灵媒的下场。”师父将手放在我的发顶,虽然只是魂魄凝成的幻影,却有实际的触感,我听见师父长长叹了一口气复言道,“为师不愿你变成那般模样。”
      “走火入魔。丧失心智。短命而亡。”我惊讶于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冷静自制。那样触目惊心的几个字,在我看来不过是既已书定的结局,曾经也曾畏惧过,害怕过,如今却可镇定自若地面对。
      “既身负常人没有的异禀,总该要付出些代价。”
      “弟子不才。惟愿保持本心直到最后一刻。不辱师门。”
      我觉得这样大义凛然的话实在不是我的风格,可是这些话早已经在我心底回响过千万遍。说出来的时候极为自然痛快。我感到师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上那个虚幻的身影,我第一次发现师父原来已经那样苍老,须发眉目近白,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耄耋之人无异,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一剑荡苍穹的重华真人的风采。若不是因为我,师父或许早已飞升成仙,免受凡人生老病死之苦。
      “虽为灵媒,终究与剑灵阴阳两不容。太过亲近,与引火自焚无异。”师父沉默了良久,语气突然柔了几分听得我眼眶一湿,“当年收你为徒非吾所愿。但既已入门,为师自然要为你与那老天争上一争。”
      “此次闭关,为师妄用阴阳之术卜你命数。你可知你阳寿还有多少?”
      师尊向来对阴阳术嗤之以鼻,而阴阳术较于道法更精通于占卜之术。没想到师父竟然特意为我修习阴阳术法,我只感觉心口被绞得生痛,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朝师父深深一拜,哽咽道:“师尊再生之恩。兰舟永不敢忘。”
      “三年啊。逆天改命,避开那红尘劫数。也只多换来两年阳寿。”我听见师父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惫和不甘,抬手擦了擦眼泪,又听见那个威严的身形略带疑惑地开口,“卿儿由着你胡闹也就罢了,怎地迟槊也这样不知轻重?”
      我的动作顿了一顿,犹豫了半晌懦懦地开口:“大师兄、大师兄仍不知弟子为灵媒一事。”
      我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那些维系师父魂魄的莹莹蓝光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那些光芒猛地四散开来消失在虚空中,我急忙站起来想要护住那些四散的魂魄,却因跪坐时间太长双腿一麻,再度瘫倒在那冰冷的地面上,仍旧急切地唤道:“师尊!师尊!”
      “吵些什么。不过是灵力透支过多,魂身合一去了。”
      藏兵阁昏暗不见五指的室内,蓦地响起一个清脆轻柔的声音。
      我的身子顿时僵住。如同见到鬼魅一般呆呆地注视着前方。
      依稀如初见那时,一袭白纱衣裙罩身,一条白色缎带轻轻挽住三千青丝,那双眼睛亮得像黑曜石一般好看,说起话来犹如春风拂面,她就像是从山水墨画间淡淡走出的美人,简单得让人卑微到尘埃里去。
      蘅姑娘。真正和她对视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同样都是女人,她着实比我要美丽得太多。
      “重华真人着实是老了。连我躲在这里那么久了都没察觉。”不同于初次见面时她怀抱七弦琴,此刻的她芊芊素手抚上那把陈列百年之久的宝剑太阿,食指从剑身上微微滑过,只听室内传来一声清越嘹亮的剑鸣。
      “喂。它问你我是谁。”白衣女子的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一个弧度,十指在空中飞速地变幻,只见那双明亮如水的眸子猛地涌现出一浮紫色,我看见那个孩子在虚空中向我伸出手来大声呼叫,苍白着面孔叫我的名字,还未反应过来,霎那间,那把太阿宝剑竟凭空折断!
      “咦。可惜了。这个剑灵是个英俊少年郎呢。”
      我的冷汗从额头上一滴滴冒下,愣愣地看着那位站在墙角的蘅姑娘。她一步步从暗处向我走来,我只觉得有一把刀抵在我的后背上,逼得我迫不得已仰头望着她。小越曾经对我说过,在轩辕之丘外面的世界,有很多很多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有些女子胜在气质,有些女子胜在谈吐,而有些女子,胜在一颗高贵纯洁的心灵。他还告诉我,最最可怕的女人,是像蛇蝎一样的美人,美得让你目眩神迷,却有一颗比蛇蝎还要硬还要狠毒的心。
      此刻我觉得,迟槊喜欢的这个人,好像就是一位蛇蝎美人。
      待我恢复些神智时,下巴已经被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迟槊曾经生气时也常常做这个动作,逼我不得不仰视他承认错误。可我从未有这种骨头都要被捏碎的感觉,痛得我几乎要留下眼泪来。可我知道,即使在怎么难过伤心,唯独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我已经输掉了迟槊,我不能再输掉我的自尊。
      “你以为只有‘灵媒’才能看到剑灵么?恩?小师妹。”她的声音像是被毒酒浸泡过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要致命的杀伤力。
      “阴、阴……阳师。”我挣扎着说出几个字来,不敢相信那样温柔宁静素手弹琴的女子,竟然是一位修习术法的阴阳师。转念一想,迟槊是宁王殿下身边的人,这位蘅姑娘理应也是宁王殿下的影卫,同为影卫,自然有许多机会相处亲近。
      蘅姑娘微微点了点头,手上发力捏着我的下巴来回转了两下,然后松开手嫌弃地说:“姿色一般。性子也拙劣。不知道晋郎为什么常常惦念你。”
      我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正疑惑“晋郎”是谁,才想起“苏晋”是迟槊用作影卫的化名。
      “今日我来给你上一课,小妹妹。”
      “这人世间的东西,凡是人们想要的,要握在手中讲究的是一个‘抢’字,谁更有法子,谁更有本事,谁就赢了。”蘅姑娘狠狠朝我的下腹踢了一脚,她似乎很享受我痛苦饱受折磨的样子,尤其是我咬紧牙关怒视她的时候,我明显看到她的笑意加深了。
      “男人,也是要抢的。”她弯下腰来笑盈盈地看着我,附在我耳边轻轻道,“只有三年阳寿的野丫头,给我离晋郎远一点。”
      在我短暂的十九年的生命里,我从没有被人如此地对待过。我的生命里只出现了三个人,可他们都是将我护在手心里对待,小越曾笑我太天真不谙世事,可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人心会有如此复杂难测。失去直觉的前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占据着我的脑海。
      迟槊哥哥。你不要兰舟了么。谁都不要兰舟了么。

      我醒来的那一刻,意外得看到那个把蓝色和白色穿得同样好看的人。
      迟槊坐在我的床边,看见我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勾起唇角微微笑了笑。
      “你的身子最近怎么这样弱。”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眉心微微蹙起,“我找了你两天两夜。结果发现你一个人昏倒在藏兵阁。”
      我很明显地捕捉到了关键点,问道:“你去找我了?”
      迟槊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稍稍偏过脸去,应道:“还有越师弟。”
      我选择自动忽略那个麻烦师弟,伸出手去拽住了迟槊的衣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是你找到我的。”
      迟槊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我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看见他瞳孔里面色苍白如纸的自己,我果然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占据着迟槊双眼的感觉。
      我得寸进尺地握住迟槊温暖的掌心,然后把它拽到自己眼前,看着那些纷乱错杂的掌纹,闷闷地开口:“听说故乡那边的人都相信命运隐藏在手相中。我帮你看看好不好?”
      迟槊涵养极好地任由我胡乱摆弄他的手指,沉默了良久,反驳道:“那都是骗人的。”
      我找到他掌心最长的一条线,翻过去指给他看,眨了眨眼睛坚定地对他说:
      “你会长命百岁的。迟槊哥哥。”
      至少,会比我活得长久。那就足够了。
      小越对我说,离开轩辕之丘,一直向南,便是他的故乡流沙郡,会有很漂亮很漂亮的凤凰花火,再向南,便会到达东陆最最繁华的胜地——帝都云笈。有英雄的长剑,美人的柔情,还有采莲的姑娘放声高歌,歌声落在丰神俊朗的公子的梦里,化作另一番良辰美景。那些,都是极好的,是我没有见过的红尘。
      我不想死在你的面前,所以我要离开你,去一个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突然,一个影子压下来覆盖了我的视线。迟槊弯下腰来把我抱在他的怀里,他呼吸的气息喷薄在我的脸颊上,我伸手推了推他却发现徒劳无功,索性选择束手就擒。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和哽咽,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兰舟。你记不记得我以前问过你怕不怕。”
      我愣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
      “你说你不怕死。”
      “可是。我怕。我怕你会死掉。”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我很喜欢。像喜欢他这个人一样喜欢。
      我又想起爱唠叨的小越说过一句话,若是一个男人拥抱一个女子,那必然是他心爱的女子。
      我觉得,这一次,要么是小越错了,要么是我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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