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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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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华沿着长江孤魂野鬼一般的走着,撞着人了也不闪避,跌倒了便行尸一般爬起来继续朝前走,入冬残败的芦苇在风中微微的摇颤着,发着脆响。走了不知有多久,只感觉到天色极其缓慢的由白变黑,再由黑变白,然后再变黑……路上匆匆的行客都远远的避到土道的另一边,一面又忍不住回头偷眼看看这个衣衫破碎,披头散发,赤着一只脚的疯子。
土道转了个弯,绕向浅丘的另一边,正前方只一片白茫茫的江面,静漠而无垠。乐华并没有转弯,也没有停下来。
一辆华贵的马车忽然呼啸而至,车夫乍一转弯忽见有人站在路中间,大吃了一惊,措手不及,急扯缰绳时,已来不及了,两马霎时就要从乐华身上踏将过去。乐华站在路中,回过头来,一动也没有动。
车中忽然飞出一条人影,中空一个翻身已掠至马前,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辔头,身势未曾少减径向左侧飞去,两马瞬时被带离了路心,又奔了一程后,终于停了下来,那人从马背上轻飘飘的落下地来,掏出块手帕抛给车夫。
车夫接过手帕,惊魂未定的擦擦额上还在不断淌下的豆大的汗珠,忽然探出头冲着乐华大声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你死了打什么紧,我们堂主……”
车主人摆摆手止住他,朝乐华走了过去。
“怎么,是你?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那人忽然紧紧抓住乐华的肩。
乐华抬起头,竟是左丘鸿远。
“大哥……”
“二弟,你怎么成了这样?”左丘鸿远声音里无限的惊讶又无限的关切。
乐华终于再忍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抱在左丘鸿远肩头痛哭起来。
“跟我回山寨去吧,如何?洞庭盟下面那帮人,是该管教管教了。”
乐华点了点头,居然遇到左丘鸿远,他已是捡了条命了。如今客栈既然没了,做什么他都不在乎了。便就此去见见洞庭盟这个江湖上人人想进又进不了的地方,倒也是乐得爽快。
左丘鸿远待乐华确然甚厚,上了山,好酒好菜款待一番,便让乐华做了二分堂的第三副堂主。白昭九听说是左丘鸿远的兄弟,本想给他个更高些的位置的,是左丘鸿远出面解围,替乐华力辞了,乔玉吟事在先,这么做也是避嫌,既顺顺当当,又更为左丘鸿远赢了些声誉。乐华心里再清楚不过,他一个客栈掌柜的,要他去独挡一面,杀了他也挡不下来……左丘鸿远自然也并不比他清楚得少。
穿上刚裁的华贵的缎子长袍,对镜自照,还居然人模狗样,颇有那么几分年轻有为的堂主味儿,一时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不妨出去溜溜。略有些生怯的走出高大的宅门,当年只偷偷在寨栅外望过两眼,进都不敢进来的洞庭盟山寨,如今竟可以由他四处闲逛了。尽量装作从容的朝山下走去,一时间步履竟有些不稳起来,似乎换了身装束竟不知道怎么走路才协调了。
看看周围没人,正调整着步子往下走,忽听后面叫道,“乐堂主!”心中一惊,一时间不由自主的弯下身去欲要问安,便听到后面传来忍不住的咯咯笑声,霎时反应过来,这乐堂主正是他自己,脸上顿时涨得通红,不是惹人笑话了么。当下干脆也不起身,索性一躬到地,做出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便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慢慢的走过来,似要靠近,又带着些胆怯,脚步声终于在身边停住了,乐华也没有抬头去看他,仍然做出副聚精会神的样子直勾勾的盯着地面,那人又不敢叫他,也顺着他的目光盯着地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东西,乐华不起身,那人也不敢乱动。乐华耐着性子足足待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分明觉出那人想问又强忍着不敢问,终于缓缓直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弹弹衣角迈步朝前走去。走了移时,忍不住偷偷回过头去,后面那人已经蹲在地上,正歪着脑袋聚精会神的看着他刚才看过的地方,还不时用手去拨拨青石板间的野草。一时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疾忙回转头去,才忽然发觉步履也顺了,也没有刚出门那紧张味儿了。
二分堂本已有两个副堂主,事务足可应付,安排乐华这么个第三副堂主,说白了就是在左丘鸿远身边给他挂个闲职,拨给他十个手下,也不给他什么大事做,平日间就随他逛去。左丘鸿如今已是白昭九的左膀右臂,平日间事务繁忙,也难得见到几次,乐华便更是无拘无束,任自逍遥。
几日过后,乐华已是又换了身长袍,负着手,在寨中有模有样的到处闲逛了,一路上不断的有人躬身叫着乐堂主,他也学会微微一笑,伸手做出个虚扶的示意了。顺手从路边扯了根狗尾巴草,一路走一路无聊的玩着,一面看看山景。一时兴起,忽然转身沿着石阶一路冲回宅子,跳进天井中大喝一声“来人!”,随即有侍从不知从什么地方转了出来,“堂主有何吩咐?”
“去把我那些手下都叫来。”
“是。”
手下刚换了主子,还是初次召见,一时都有些忐忑,站在厅堂里,分明都显得拘谨不安。乐华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双手笼在袖中,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故意不说话。僵持时间越久,手下分明越是紧张,右边一个人终于忍不住忽然打了个喷嚏。
“嗯?”乐华板着脸缓缓站了起来,背着手缓缓的一步步踱到他身边。
那人额头上分明已渗出汗来,“属下……属下……”说了几声也没迸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乐华忽然拔出手朝他颈上刺去,那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随即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眼时,乐华手里竟是根狗尾巴草。乐华哈哈大笑,一面将那狗尾巴草朝他颈项里伸去,那人瞬即已笑得在地上打滚。边上的人虽一时闹不明白,看着阵仗,也不由背过身去暗暗笑出声来。
乐华扔掉狗尾巴,扑上去腋窝腿侧一阵乱挠,两人抱在一起滚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阵,乐华笑得累了,终于站起身来,走回去跳上椅子,坐到椅子背上,跷起腿来,大声说道,“弟兄们,跟我混,就是这么混的,大家不要拘谨,也休在那儿讲什么虚礼,既在一起,就是兄弟,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手下们一齐鼓起掌来,竟然都忘了下拜。
乐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似乎只隐隐觉得已经被压抑得太久了。
三副堂主府里便永远一片闹腾,吹拉弹唱的,斗草的,赌牌的,斗蛐蛐的,摔交的,串戏的,乐华是左丘鸿远的结义兄弟,虽然不成体统,却止是小打小闹,也没人敢管,也没人管得着。
“我刚刚路过后山望湖亭,亭子前面那几棵石榴都熟了,再过几日,一定会摘下来山寨分食了。当年我还跟着白盟主的时候,有一次在宴席上侍侯得好,白盟主就把吃剩的赏了我半个,那味儿……可惜石榴就那么几棵,山寨那么多人,每年都分,那里轮得到我们头上……掌柜的能从二堂主那里多讨几个给弟兄们解解谗么?”
“哦?”乐华坐起身来,他始终还是喜欢听手下人叫他掌柜的,“干嘛非得等山寨里分,想吃自己去摘了来不就得了么?”
“掌柜的你新来不知道啊,这石榴传说是当年首任盟主风瓯子手植,历任盟主都看得挺重,须要专人去子细摘了来,山寨里有些地位的人才分得上哪……若是擅自摘了来,弄不好是个不敬之罪啊……”
“哦?”乐华站起身来,前几天路过望湖亭的时候他就认出如今后山巡山的长官秦在天就是那日赶他出客栈的那个人,被左丘鸿远办了个干事不力的处分,降职做了巡山官。
“走,叫上弟兄们,我们摘石榴去。”
“掌柜的你……”
“怕什么,跟我来就是,出了什么事有我顶着,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把他们都叫上,再带几个大筐。”乐华哈哈大笑,一面大摇大摆朝门外走去。
“好嘞!”手下一溜烟的窜回偏房叫人去了。
乐华带头爬上树,十个人一齐动手,瞬间便将石榴摘下一半,七手八脚的扔进筐里。
“大胆!什么人?敢偷石榴?”忽然听到一声断喝。
手下一时都有些慌乱,都不由停了下来,纷纷扭过头去。
乐华回过头从枝叶间朝下望去,正是那秦在天。
乐华跳下树来,面上浮起笑容,踱着方步一步一摇的朝秦在天走去,“是我命令摘的,怎么?”
秦在天认出乐华,面上顿时一阵变色,脚下也不由得微微朝后退了两步,“乐……乐堂主……”
乐华转过身,“继续摘。”
“且慢!乐堂主……”
“什么?”
“这石榴乃是风盟主手植,白盟主亲自交代过不能随意摘的……乐堂主这……”
“放肆!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几棵石榴,比得应敌大计重要么?”
“乐堂主……这,这是何意……”
“你没看见山下修寨栅么?”
“看…见了……”
“修寨栅干什么的?”
“以防雾虬岛偷袭……”
“防偷袭不用石榴怎么行呢?”
“堂…堂主……属下…愚昧,还望堂主赐教……”
“我问你,雾虬岛若是派人来进攻怎么办?”
“命人…还击……”
“还击,用什么击啊?”
“这……弓箭,蒺藜,若还望里打便出寨迎击……”
“错了!我问你,这样打人见血不见?”
“见…”
“现在盟内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正准备跟雾虬岛谈判,跟他们打仗怎么能够见血呢?你知不知道见了血是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谈判就可能破裂,雾虬岛就可能打过来,我洞庭盟就可能抵挡不住,中原江湖就可能毁于一旦你知不知道?”
“堂主…知…知道……”
“但是如果他们真来了不打行么?”
“不行……”
“对啊,不行!他们来了,我们要还击,又要不见血,不用石榴怎么行呢,你也来帮我们摘,摘了到那边筐里堆好。这是左丘堂主的命令,你敢不服么?”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那人一时已是神思恍惚,游魂般俯下身将刚摘下来堆成一堆的石榴一个个望筐里装去。
林外的石阶上隐约传来稳重而从容的脚步声,乐华使了个眼色,手下的各自揣起几个石榴便悄无声息的迅速散了开来,藏进密林深处,屏声静气的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动静。
林子里鸟啼虫吟,杂着树梢细碎的风声,加之离山径已经有段距离,功夫再好的人,也难发现他们藏身。
“秦在天,你在干什么?”传来白昭九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左丘鸿远的声音。
乐华心中一阵狂笑,趴在地上抠着土块草茎憋得全身一阵阵颤抖。
“属…属下……”
左丘鸿远在旁,秦在天终究没敢说出乐华的事情。
“带回去,严加处置,这年头,没了王法了么。”
“盟主请息怒。暂时押到北书房,我回来亲自审问。”
“盟主饶命,二堂主饶命,我……我……”
领着一大帮人,怀里裹着石榴,大模大样望回走,忽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在石板地上找着什么,心中正在好奇,忽然反应过来,这便是他第一次听到那声乐堂主的地方。
当天晚上下了夜雨,自上山以来,没有哪天晚上睡得这么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