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武林盟安静地诡异,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又彷如有无数的人在暗处窥视、蛰伏,不知什么时候对集体冲出,打破这平静。
登上最顶,林重楼按着记忆中道路的方向往盟主院内走去,可途径玄武堂的大门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脚步一顿。
侧眸看去,里面一片漆黑,似乎是真的没有人在,连月牙门的台阶上似乎都生长了尘封的青苔。
现在正是夏天,夜晚山谷里回旋的阵阵凉风在耳边拂过,他从风中分辨出一丝桂花的幽香,还有,隐隐的荷花清香。
他分明记得武林盟没有荷花才是的……
“家主,有人!”他并没让集贤阁的剑士一同上来,仅仅让林东易跟随罢了。他在风中盘桓的回忆气息里微微失神,但林东易很是机警地考量着四周的一切。
林重楼闻声抬起头,便看到近在眼前的盟主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林重楼黑衣劲瘦身材高挑,另一个没有那么高,尖下巴,五官带着柔和的秀气。
就算是不走近林重楼也明了这两个人是谁,能够自由进出盟主院的,其中一个必定是沈方琼,而另一个——
林重楼细细看了男子的眉目,几分迟疑地道:“小师弟?”
尖下巴的男子微微笑了下,颔首道:“二师兄,好久不见了。”
原本故人重逢本该喜悦,只是秦际阳如今牵扯进中原武林的杂事中,林重楼便不知道对他摆如何表情了。
“你回来了?”林重楼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回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本应该我问你才是!”沈方琼原本一脸冷凝肃着脸不说话,但林重楼这样一问他却跟忍受不住了一样怒气横生。
林重楼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神情冷冽,语气已经含了薄怒:“沈方琼,你身为武林盟堂主,盟主对你委以重任,盟中大小事都与你商量决议,可你却没有尽职尽责,累得武林盟如今受多方围攻——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我不站在这里站在哪里?”沈方琼薄唇星眸,面相上有一种凉薄的英俊,一笑起来宛若刀锋滑过薄冰,令人感到莫名的战栗。
他死死瞪着林重楼道:“我有诸多不义,但我绝对比你有资格站在这里!”
林东易听不下去,厉声斥道:“你算什么人,竟敢和我家家主相提并论,世间能与我家家主相比的人,不过只有楚盟主一人尔!”
林重楼扬起手阻了林东易下面的话,只是看着沈方琼:“我和盟主少年相识,五年同窗,我们坐同榻寝同床食同著,你又有那一点比我有资格?”
林重楼的话语里已经带着些些酸气,还有点宣告主权的意味,早从情报上看他便觉得沈方琼这个人行径颇为可疑。
他和楚青岫关系过于亲近,据说楚青岫在他生辰时送过一个玉佩给他,他从来都没有拿出来带过,后来有一次楚青岫又要送玉佩,沈方琼感到奇怪,楚青岫便说上次送的那个从来没见他带过看来他是不喜欢。
沈方琼却说那是楚青岫送的,生怕磕了碰了损伤了,故而放在床头每夜把玩。
江湖中传言他们义比金兰,林重楼这些年刻意不去关注才不知晓,要是早知,沈方琼指不定命还在不在。
每夜把玩?一想起这四个字林重楼便不由心头起火,你究竟是想要每夜把玩玉佩还是想要每夜把玩送玉佩的人?!
如此一来林重楼的言语间也就不客气,反正沈方琼见到自己那一刻就客气的打算。
瞎子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暗流汹涌针锋相对,在说什么对立一触即发是肯定的,一旁的秦际阳急忙劝道:“方琼、二师兄你们先别吵了……”
“我没有和他吵!”沈方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挤出这句话,“我是看不惯……”
秦际阳大声喊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大师兄在等他,而且……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对。这四个字恍如天雷,一下子劈得情绪激昂的沈方琼瞬间清醒过来,他抿了抿唇,侧身让开一条道,低垂着头,声音也是阴沉的:“林重楼,你进去吧。”
林重楼看情形便知道不好,皱着眉问道:“什么时间不多了?盟主他怎么了?”
“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秦际阳道,“你进去就知道了,不要等到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
秦际阳的声音里带着些悲凉,令林重楼的心更是一沉,他迈开步子往里走,恨不得脚下生了一双风火轮。
“林重楼!”沈方琼在他身后喊道,“你丢下他那么多次,这一次,你要是再辜负他,我沈方琼定将你碎尸万段!”
到底是怎么了?!
林重楼带着焦虑的心情疾步往里走,走过月牙门绕过几个树影,只感觉那荷花菡萏的清香越来越浓,仿佛近在咫尺、扑面而来。
他为眼前满园随风而动的芙蕖而愣住。
曲院风荷,围栏之下,荷叶田田,碗大的花株开得亭亭,林重楼深深呼吸着风中传来的香气,只觉得心中的热气都往上涌,让他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他莫名觉得喜悦,他们分隔两地却这样心有灵犀,两处芙蕖开……
定了定神,林重楼相见楚青岫的欲/望更加强烈,只是楚青岫明明触手可及了,他却反而觉得满心恐慌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寝阁,看那四合的雕花木门大开着窗下摆着一张小榻,榻前摆着小几,还有一个青色衣袂的身影卧在榻上,屈肘为枕,双腿交叠,另一只手按在一本书上。
夏夜的凉风习习,吹过青色的衣袂,让那衣角微扬,看起来像是一只蝴蝶在飞舞;吹过散在肩头榻上的如墨青丝,发丝从肩上滑落好似秋天无奈落下的片片落叶;吹过如玉的手指,让翻飞的书页在手指上阵阵浮动再缓缓落下。
林重楼慢慢走过去,垂眸注视着那张渴望了许久的容颜。和记忆里相比,楚青岫又瘦了些,双颊上的肉都薄了些,脸色更加不好,苍白如纸,眼下浮动着的幽青让林重楼为之心疼不已。
还有那双纤细的手,一捏好似就可以捏碎的手腕……
他蹲下身来,看了看楚青岫手压着的那本书,摊开的书页上是,《西洲曲》。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然,西洲在何处?
你一直在等我么,青岫。轻握了那手腕,握着那只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林重楼摩挲着他的手,唇瓣微微旁移,细细地吻那葱管般的手指。
“青岫、青岫、青岫……”
林重楼轻声唤着,终于看到那垂着的眼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楚青岫醒过来,瞳孔中倒影着林重楼的脸容,他却恍惚着不可置信,他嗫嚅着说:“是你吗?重楼,我没有在做梦吗?”
泪水从他姣好的眼眸中滚落下来,楚青岫下一刻便扑进林重楼怀中,双手扣着林重楼的肩,脸上泪水肆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终于来了……重楼,我终于等到你了!”
林重楼满心地酸楚,出了一遍遍答“我在我来了”之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对不起他,为了重重的顾虑,种种的误会,他早就该来的!
不管有什么事,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应该亲自来,什么书信和传言,什么甘愿不甘愿……他真的让他等得太久太久了。
“重楼,”怀中的人身体忽然一颤,声音纤弱地看他。林重楼一愣,忙问:“怎么了?”说着便站起身,依旧扶着楚青岫的肩膀,坐在小榻上。
楚青岫没有说话,死死咬着牙关,只是紧紧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脸色依然是苍白的,似乎更加苍白了,嘴唇却鲜红,宛若鲜血。
楚青岫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重楼,我们之间错过太多了。”
“我知道!”林重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害怕听到他接下来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楚青岫接下来会说什么话,只是先忏悔一般到,“我不会再逃了,不会再离开你了,以后你去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埋藏在心中太久的话,埋藏地太深,他只能想到这些,他只想说——青岫,我不会再负你了。
楚青岫听了他的话,微微有些失神,定定看了看他,先是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林重楼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后,他却说,“可是你陪不了我了。”
“什么?”林重楼怔了怔,没搞明白,“你说什么?”
楚青岫道:“我说,我们错过的时间太长,你来得太晚,我已经,不需要你陪我了。”
林重楼眸底的神色变幻了好几重,他沉了声问:“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不想再见到我吗?”
楚青岫凝视着他,没有说话。那沉默的眸光令他焦躁起来,不住地说:“我知道我错了,我丢下你太多次,我应该早一点来,青岫,现在也不晚,你看,我已经在你面前了……”
“不,”楚青岫低垂下眼睑,缓缓道,“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没有我,你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就算没有我,不是,是最好没有我,每一次只要一有我在你总是会遇到磨难。当年我们还是师兄弟的时候,是这样,后来我们各自成家立业了更是这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现在家庭和美、应该子孙满堂……”
“你闭嘴!”林重楼捏住他的肩膀,楚青岫他痛得抬起头来,仰面看向他,那双眸中的星光不由让他心中的怒火稍平。
即使是这样,楚青岫依然执拗地说完,“能够再见到你,我已经很高兴了,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多见一次就多一份留念,多一份留念就多一份痛苦。
“你明明还爱着我,”林重楼轻轻抚上他的胸口,“这里面写满了我的名字,你忘记桂花糖了?如果你忘了,这满池的芙蕖是为了谁种的?”又一指那书页,“西洲曲是为谁看的?”
西洲在何处?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林重楼低下头,几乎贴上他的脸,气息相交,瞳孔倒映着对方的身影。林重楼一字一顿道:“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林重楼贴着他胸口的手倏忽上移,直直绕过他的衣领,触碰上他的肌肤。
楚青岫浑身一颤,眸中闪过痛苦的神色,他想挣扎,却知道自己就算这样做了也左不过是徒劳,所以他放松了身体,却说:“如果你见我只想做这些,那么你做完之后,就走吧。”
林重楼扯动衣带的手停了,满脸惊讶地抬眼看楚青岫,颤声道:“青岫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要这样轻薄你,我只是……
很想你,很想你。
很想你,从心到肌肤,哪里都想!
楚青岫没有办法忍受林重楼注视着自己炽热的眼神一般闭上双眸,林重楼只觉得浑身都凉了,慢慢站起身来,喉间滚动的话语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深深看了楚青岫一眼,准备转身。
“等一下!”楚青岫忽然出声,林重楼惊喜的转过眼,却见楚青岫盯着他系在腰畔的剑。
楚青岫说:“重楼,可以把秋水留给我?”顿了顿,“就当留给我做个纪念,我死的时候会命人归还林家的。”秋水剑是林家的传家之宝,不能轻易与人,他没有要,只是想要借用。
林重楼看了眼腰畔的剑,眸中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解剑递过去,他道:“明明我在这里,你却要留下我的剑,你为什么不留下我?”
“我留不下你,”楚青岫将剑抱在怀里,右手轻轻摩挲着秋水剑鞘,然后伸手从枕边拿出个透明的水晶瓶来,递给林重楼,“这个就当是交换,等到我还秋水的时候,你再将这瓶子还给我。”
那瓶子不大,却通体透明,似乎是千年冰所制,触手冰凉,林重楼在灯光下转动了瓶子,看着里面足足快将瓶子装满的粉末,心中一动:“骨灰?”
楚青岫的眼睫一颤,脸容上流露出悲伤来。
林重楼知道自己猜对了,却感到满心的别扭,“为什么给我这个?那两个小娃的骨灰和秋水那样重要吗?”
“那两个小娃……”楚青岫的声音脆脆的,像是玉石相扣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听在耳朵里却打在心上。
楚青岫忽然笑起来,“好好拿着那个瓶子,不要损坏一点不要……”他的话只说道一半,百年没了尾音,双手抱着秋水,肩膀单薄,孤单无依的模样。
林重楼满心的奇怪和疑惑都咽下,收起那瓶子,他不敢再去看楚青岫一眼,生怕自己再激动起来,再走不了。如同来时一样,大步迈了出去。
他没看到,楚青岫在他身后拔开剑鞘,雪亮的剑刃映着那双沉寂的瞳眸,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林重楼走到门外,依然是只有林东易沈方琼和秦际阳三个人,三人看到他出来都露出惊诧的表情。
最激动的沈方琼,几乎要跳起来一样冲到林重楼面前,声色俱厉地道:“你、你怎么出来了?!”
林重楼看着他,面瘫了一样,“我为什么不能出来?”
“你……”
林重楼看着沈方琼的瞳眸忽然一缩,浑身猛地一颤。
林东易疾步向前推开沈方琼,“家主你。你怎么了?”
三人注视之下,林重楼捂住胸口,脸色瞬间惨白,身子晃了两下,竟然倒地了,更有鲜红的血从他嘴角猝然流出,染红了他的衣襟。
“家主!”
“二师兄!”
林重楼挣扎地举起手,动了动唇,却只能在鲜血狂涌时吐出两个字来:“青——岫——”
子母蛊……
楚青岫斜躺在榻上一身青衣遍是血迹,甚至有成串的血珠从衣角上滴落下来。
秋水剑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用力到苍白的手握着剑柄,骤然一拉,鲜血从他胸口飞溅出去,他的手徒然落下,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一起跌落在榻上,他染了血色的手轻抚着书页,那书上的字迹都被血染上。
莲子清如水……
莲心彻底红……
合起双眼的那一刻,他轻轻笑起来,恍惚的,眼前掠过一幕幕记忆中的景象。
灯火十里,自己是单衫杏子色,那个人却是一身的挺拔,虽然年岁很小,但是可以看得出眸中的坚毅。
——“我怎么会不想你?怎么会想要离开你?”
缠绕着血色的长剑在地上顺势滚了两圈,最终,沉寂下来。就像方才使用过它的那个人,不再会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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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子清如水——爱你深情如水
明天放番外~~
(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