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娘》南泠宸霜

5、此地无音

　　我坚信，所有的重大事件，都是由一些不经意发生的偶然开始的。
　　比如说，我偶然弹响了无弦的琵琶。
　　这件事真的只能算作偶然。莫名的闭眼弹了半天，睁眼时才发现自己弹的是琵琶上方不到一寸的空气，但我的确可以感受到琴弦，也的确听到了琴音。
　　所以我的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喊，轰动了在批阅奏折的慕容沂。
　　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他风尘仆仆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怎么了？”他开口时一如从前的风轻云淡。
　　“没，没什么。”我支支吾吾的，“就是，就是吧，就是那个琵琶哈，就是……”
　　我盯着他向我投射来的能死人的目光，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琵琶怎么了？”他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我把它弹出声了。”我怯怯的回答，尽量将自己演得楚楚可怜些，以免他不信反倒治我个无理取闹的罪行。
　　他似乎没有什么惊讶，只是淡淡的说：“就这样？”
　　“就……这样。”我弱弱的说。
　　他笑笑，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弯下腰，将他的脸大大的对准我：“没事了就去继续玩儿吧，只是下回别叫这么大声，会吓死人的。”
　　的确，他说的没错，给我送莲子羹的小宫女在听到我突然的大喊后，吓得昏死了过去。
　　但这绝对不是件小事。
　　这张琵琶是慕容渝给我的，是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慕容音的可以算作是遗物。我不晓得这张琵琶为什么会在慕容音那里，但这张琵琶不是一张普通的琵琶，它是一张有历史的琵琶。
　　这张琵琶本不是燕国所有之物，而是衡水对面的华国所有之物。传说华国为一女子所建，是九州十六帝国国中唯一一个女性帝王。她姓邬，生于乡野，本没有名字，后来人们见她作战时似是翩翩起舞的凤凰一样美丽，变叫她邬凤。但她建国后，只在位一天，举行了登基大典，之后便了无音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她唯一留下的，便是这张琵琶。据说，这张琵琶本就是没有琴弦的，但邬凤无论征战到何处，总是带着它。据说有人在作战间歇时分，偶然见到邬凤在军帐中忘我的弹着这张琵琶。琵琶无弦，自然无音，但据野史记载，邬凤弹得甚是忘情，仿佛真的陶醉在自己的琴音里。
　　邬凤离开后，她的弟弟邬启即位，将他姐姐留下的琵琶供奉在宗庙里，从此，这张琵琶变成了华国世代供奉的宝物。直到三百年前燕华之间的那场衡水之战，当时的华国皇帝昏庸，这一战下来，险些灭国。也不知道那个皇帝是怎么想的，竟将这张振国之宝的琵琶拿出来，外加20个美女，一并献给燕国，并派出使节前来求和。燕王开心的收下了礼物，然后非常痛快的答应了求和的要求。从此，燕华两国以衡水为界，互不干涉。
　　话说这张琵琶到了燕国之后，举国上下沸腾一片。有叫好的，说华国皇帝诚意很高，为了国家把振国之宝都献出去了，实在是还有点良心。也有叫骂的，说这张琵琶连弦都没有，让人如何弹奏，明显是弄个残次品欺辱燕国。燕国皇帝的想法是，琵琶是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那20个美女各有各的风姿，各有各的长处，真的是让人打心眼里欢心。没错，这个老色鬼皇帝随手将这无弦的琵琶放到了仓库的箱子里，再不去问津。直到慕容音儿时在仓库中玩儿，偶然发现了这张琵琶，便爱不释手，磨着他老爹，也就是燕国的皇帝要了去。
　　记得慕容渝在给我这张琵琶时，让我弹，我看着琵琶没有弦，便没有弹，他便确定我不是慕容音。野史中似乎有提及，说慕容音能看到这张琵琶上的弦，并将它弹奏出来，但每次慕容音在弹的时候，都要在面前放一面镜子，据说是她的手指感觉不到琴弦的存在，只能看着弹。
　　这种感觉，似乎与此刻的我有些类似。慕容音是能看见，却感觉不到，我则是可以感觉到，却看不见。弹这琵琶，我须闭眼静心，头脑中浮现出音律，手中便会弹奏出来。
　　传说慕容音弹奏出的音符，引得彩蝶蹁跹，花香沁沁，让人更是流连忘返。但没有几人真正见过慕容音弹奏时的样子，她每每弹此琵琶，总是请人搬来一人高的镜子，然后将周围所有的人遣退，关上门窗，而且，她也只是在父兄外出征战，独自一人孤寂无聊时才拿出琵琶弹奏。
　　如今我能弹奏着琵琶，也实属正常。我与慕容音乃双生子，她有如此的能力，我未尝不能拥有。况且，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既然拥有复活的能力，自然拥有其他的能力，也不算是什么奇事。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着实大惊小怪了点。
　　我给这张琵琶起了个名字，叫无音。当我告诉慕容沂时，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慕容沂倒是也没说什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声好，便做自己的事去了。等离开了番阳宫，我才明白，这琵琶是有声音的，故不应叫无音，它特殊的地方是它没有弦，所以应该叫无弦才对。可是我已经正式的宣布它叫无音，所以便不好改名字了，于是，还是叫它无音罢了。
　　与慕容音不同，我是没事就弹，我总觉得，我指尖弹奏出的音符，不是我想弹奏出的音符，而是琵琶自己想弹出的音符。似乎，这张琵琶下面，有着未知的秘密。
　　果然，被我说对了。
　　自从我十八岁受封衡舞公主，弹响这张琵琶，之后的三年里，十六帝国之间未发生过一场战争。从前彼此见面就眼红的十六个帝王，这三年竟然安分了许多，彼此联姻交好，开通边关贸易，九州一派欢乐和谐共同繁荣的景象。
　　我本来没把这件事与我的无音联系在一起，只是我偶然听说到一个传说，说是慕容音每每在父兄出征时弹奏无音，战事便会被很快平息，有时甚至不伤一兵一卒，双方便握手言和。
　　这应该算是一件怪事，想想却也不怪，当年邬凤在军帐中弹此琵琶，邬凤的军队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有什么联系的两件事，在种种巧合之下，便会生出千丝万缕不可割裂的联系。
　　这个世界，连死人都可以复活，什么神奇的事情发生都不算是神奇了。
　　经由我耗时七日精确严密的考证，结合历史现实与神话传说，得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结论，这是一张琵琶，但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琵琶。
　　这是一张有平息战争功效的琵琶。
　　灵器出现在人间似乎是一件轰动九州的事，但鉴于这个消息太过于劲爆，我便决定将这个消息隐瞒，只我一人知道便好。
　　当然，还有一个消息更加劲爆，似乎是这三年过得太平静了，史官们没什么可以写的事情，手发痒痒，老天便造出件事给史官们找点事情做。
　　朝堂之事，慕容沂在讲给我听时，我通常都当做茶余饭后用于消遣的话本子听。同样是朝堂之事，我这次却无法再当做茶余饭后用于消遣的话本子听。
　　这次话本子的主角分明是我。
　　华国易主，新皇邬洛初登帝位，欲与燕国交好，故请求两国联姻，永世和平相处。
　　换句话说，华国将公主送到燕国给我哥哥慕容沂当老婆，然后简洁指名道姓的让本公主做邬洛的老婆。
　　说实话，这件事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怨不了别人。
　　我总是相信一件小事就能改变既定的未来，然后未来变成了历史，成为了既定的命运。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我是听着阿爹说着这句话长大的。我曾经还抱有幻想，但事实果真残酷。一个馒头就能引发一场血案，死而复生果然会使既定的命运变动很大。
　　慕容沂在和我讲这件事时十分平静，于是我也不好表示很惊讶。
　　慕容沂的意思是，华国的公主他笑纳了，我乐不乐意嫁也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
　　其实他说与没说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我这个妹妹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情。从他手下的最危险的杀手到燕国高傲的公主，他对我，比任何人都要亲密，却在眉宇间刻意隐藏着疏离。都说皇家无亲情，但我知道，无论如何，我是他的妹妹，他是我的哥哥。都说血浓于水，但我却也固执的在我与他之间拉上了一道纱帐。若即若离，此刻，我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
　　鉴于我已经处于被动的地位，为了不变成彻底的被动，我对慕容沂说：“既然和亲可以化干戈为玉帛，身为燕国公主，怎能违了这对国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呢？”
　　慕容沂抬眼惊讶的看着我，几分赞许，几分不解，几分怜惜。
　　平武五年六月，燕华两国联姻，燕皇慕容沂亲送衡舞公主至衡水畔。
　　慕容沂将我抱上鸾车的那一刻，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若是倦了，就回家。”
　　回家，哪里是家？原来，我已经有了一个家。
　　“哥。”我轻轻唤他。
　　他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我，冰冷如玉的面容上，漫漶着暖暖的笑。
　　“我可以为你弹一曲琵琶么？”我抬眼，毫不避讳的看着他。
　　“不急。”他将头转向前方，“总会有机会再听到的。”
　　我点了点头。慕容沂，此生，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时候么？
　　我躺在他的臂弯里，微阖双眼。我不知道，未来的路是怎样的。我只知道，上苍让我复活，让我真正得到了他，却也永远的失去了他。之后的日子，慕容沂不会再陪我了。我只知道，华国的皇宫里，会是更多的凶险。
　　邬洛，我的夫君，是怎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