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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毒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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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毒刺
日本人最终还是进了北平城的大门,他们掐住了城中经济物资的咽喉,极力控制城中市民的思想,很快这里就变的一片千疮百孔。北平陷落,保定陷落,济南陷落,到了最后南京也成了一片血海地狱。没有人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能被彻底的赶出去,只能坚持着继续日益困难的生活,盼着胜利早一天来到。
寒冬过去春天来,胡同小路边上冻的很硬的厚冰被风吹出成片的小麻子坑,伸出墙外的白玉兰枝条上也结了硕大肥壮的花苞,透着紫红的晕。天长太阳就出的早,浅橙色的光照亮屋脊,院中的石桌上摆着一小碗豆汁。墨尘音端起来准备喝一口,可平日里闻惯了的豆汁味道现在忽然感觉很恶心,皱了皱眉,他把碗放下,又想起昨晚在戏园门口的那场刺杀,枪声,子弹,呼啸的寒风夹着血浆扑在脸上,又冷又粘稠的液体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腥味。
赭杉军递给他一杯开水:“还是先喝点水吧,你是第一次杀人,有顾虑难免的……”墨尘音哼了一声,“就好像你是个有经验的老手一样。”“……我确实没经验,”赭杉军一本正经的说,“我觉得干掉一个汉奸天经地义,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墨尘音噎了一下,“敢情大冷天的不停事儿跑半夜躲宪兵队的不是你!”赭杉军把开水给墨尘音喝下去,“我自认为没有那逃跑的腿,所以就混在人群里做点小麻烦好更乱一点,各司其职吧。”
墨尘音想不出什么话来对,闷闷的去睡觉,他晚上和尹秋君还有演出——自打日本人进了城扶植了傀儡政府,赭杉军他们几个就统统不再去做任何官职,自然就没有什么收入,坐吃山空总是不好的。
昨天晚上北平城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伪政府警察局的一位处长伏婴师刚出了戏园子就被人打死在街头,现场一片混乱,宪兵队搜捕了大半夜也没找出个好歹来。后来报纸上倒是津津乐道了一番,因为他赋闲在家的表兄银锽朱武气愤愤的对记者说这个混账欺负自己妹子给家族抹黑,死了活该如何如何。
白色的粗布口袋,里面装着四五斤的“粮食”。尹秋君抓了一把,他根本看不出这一团湿乎乎还硌手的灰黑东西算是什么,粗粗一闻,不但连谷物粮米起码的清香都没有,反而又酸又臭,又腥又潮。再捏一点摊在手心中仔细拨弄,石子,沙砾,豆饼渣子,高粱壳,碎玉米糠……儿时那些不堪回首的灾荒往事被重新想起,真的够了,有豆饼渣子这一项就足够把人恶心死,往日里乡间肥田喂猪的东西,现在被日本人弄来焐酸了搁臭了丢进粮店里去,逼着北平人只能吃这个,还美其名曰,“共和面”。
真是一群挨千刀的禽兽!他拎着袋子往回走,看到空中飘着不少块白布,上面统统都用胭脂抹了个红球,这就是日本旗,还不如一块狗皮膏药有用,更别提比狗皮膏药难看一千倍。路上他遇到接自己回去的金鎏影,六年的坚持和煎熬下来,金鎏影瘦的基本只剩下个架子了,越发显得他的颧骨很高眼睛很大。
金家在几年前老太爷死的时候就分了家,再好的家业也架不住日本人这么没完没了的折腾——乡下的地租被抢光,城里的生意被赔光,还有飞涨的物价,没多久老米和银锭的断绝就把这个家摧毁了。
金鎏影也抓了一把臭东西看了看:“这东西能吃么?”
尹秋君笑笑:“现在只有日本人和汉奸能吃上白面了,黑市上或许能买到,可我们谁也没有那么多钱。只有委屈你了,金大老爷。”
金鎏影摇摇头:“我死不了,大不了卖了房子住大杂院去。”他现在就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败落子弟,家中除了一所空宅子一无所有,外人看来又不肯去伪政府做个一官半职,穷到沦落街头写字为生也不稀奇——在被日本人占领下的北平,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六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毁家纾难的支援着军队的抗争,尹秋君把布口袋绾个疙瘩摇晃着,他也记不清这几年来经他们的手过了多少条地下情报,送出去多少人和物资又干掉了多少汉奸日本人。那个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小小情报站在他心里像是一根点燃的小蜡烛,周围风狂雨骤,但那点烛火始终不灭,就一直有希望。他们并肩走在一片萧条的大街上,电车夫们饿着肚子准备收车,夕阳把他们的灰色的影子拖的很长。
“最近停止使用无线电,转告赭杉军让他千万藏好,”临分手前金鎏影低声说,“警察局里面无衣先生的消息。”
“嗯。”尹秋君想了想,“这个小站的时间太长了,苍上次说应该考虑转移或者撤销……这样吧,再等半个月,等把那件大事做完,我们看看能不能逃出北平去。”
金鎏影拍拍尹秋君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尹秋君的短鼻子上皱出不少笑纹。
1943年,战争在继续的胶着,形势说不上好但真的也不坏。
全城分区停电式的侦查搜索,让这个准备撤离的地下小联络站点彻底暴露,摸清了位置而去抓人的伪军上门的这个晚上,赭杉军发出了最后的电报,表示联络点废弃。
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和翻箱倒柜的搜查声音,赭杉军明白他已经逃不掉了。心里一片空落落的苍茫,他不害怕也不感觉悲伤,只是觉得没有亲眼见到日本人滚蛋的那一天有点怪遗憾的。从他的被捕,他可以立即想到伪警察局会顺藤摸瓜调查那些和他来往亲密的朋友,把他们也抓起来讯问,尤其是墨尘音——虽然为了掩饰身份他已经不再公开和墨尘音见面,但几年前教育局长和一个戏子的风流韵事很多人还是能回忆的起来。
何况墨尘音的那个脾气……
手下不停,飞速的把密码本和一些重要的资料丢进火盆里烧,他翻出几个白色的小药片,这几颗药还是当初墨尘音给他的,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中,防的就是这么一天。
扯碎密码本的最后几页烧掉,他吞下了所有的药片。小密室的入口被找到,伪军们冲进来用冰冷的枪口戳上他的脑门胸口和后背,随即又是一枪托砸下来,他昏了过去。
他很快被拖进医院去洗胃,所以他没有死成。
一剪梅再次带着人冲进了墨尘音住的小四合院。
七年前的晚上他从这里灰溜溜的夹着尾巴逃走,现在担任伪政府宪兵队特高科科长的他再趾高气扬的回来——自己进去之前他让一个副手拿着名片端着手枪找到墨尘音跟前,特别嘱咐:一剪梅先生,一剪梅探长,一剪梅科长,奉,皇军,命,搜查。
墨尘音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边不紧不慢的喝白水,这一天总会来的,谁都有死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的老桃树还在照常开着花,虽然稀少了些也是一树的娇艳。只是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还会不会再开花,树下还会不会有人再来看一看,掐上几朵回去泡水喝。
哦,果然是令人作呕的梅花,不分时令乱开的妖孽。
墨尘音翻了翻直接被戳到眼前的那张白色卡片,随手丢进身边煮水的小炉子。
火苗腾的窜上来,把他的脸映的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