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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斐然 ...

  •   “锦儿,可算是醒了,醒了就好,爹担心了好久了。”眼睫颤了颤,璀璨的眸子缓缓睁开,蕴满波光的美目看向正坐于床边的人,萧昼锦开口,声音却是再也压抑不住哭腔,唤道,“爹!”

      然那男子看过去却是一副年轻容貌,若是旁人揣测不过三十上下,丰神俊朗,面容俊美,仿佛一枚历尽时间养护的美玉,蕴满华光,虽从不如金银般外现,将宝气珠光溢满堂,只是独自绽放宁静柔和的气韵,与世无争,默不作声,却绝不输其他,有着专属于己的无可比拟的绝世风华。唯有那双眼睛,仿佛藏了千万年的沧桑于其中,观之忘俗。这样的一对男女说是佳侣亦不为过,为何却偏偏是父女?

      “你和寒儿这一阵子先在家好生休养,身子好调养,重要的是心也要静下来。爹从前教导给你的是什么,心乱则不可成大事,难不成才没几年便忘了?”轻抚着爱女的发,伏在他怀中痛哭的女子仿佛与幼时跌倒后寻求父亲怀抱的无助小孩子毫无二致,只是那样仓促而美好的时光啊,一去便不会有回。襟口处的的衣料很快被打湿,他久久地叹息,目光越发柔软而怜惜。

      抽抽鼻子,萧昼锦抬起头,撒娇似的埋怨,“爹越发小气了,连借爹的肩膀伤心一会儿都不让了么?”犹自有泪痕的脸偏向一侧,“再说了,爹从前的教导不可胜数,岂有尽数不忘之理?”

      “好,好,是爹不好,眼睛这样红,都不好看了,先洗洗脸再说其他吧。”细心用手指抹去女儿面颊上残存的泪迹,萧若林示意侍女呈上盛了温水的金盆,然后扶她坐起。

      刚用手掬了一捧温水的萧昼锦闻言,简直抑制不住那种将水泼对面男子一身的冲动,承有八卦之力的人不似常人,他们的面容较常人衰老得慢上许多,再兼之保养得宜,因而许多承继者甚至可以将盛年时的容貌维系一生。可是爹,您年纪好歹也不小了,对自己亲女儿就不能多说几句好听话么?颇为哀怨的眼神,“爹您刚刚说什么?!”

      像是幡然醒悟过来般,萧若林手指猛然在桌面上一叩,唇边的笑不变,“爹方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又道,“女儿果然大了,成日里只记得往外跑。罢了罢了,既然在京城这样累,回金陵一趟,你苏世伯挺想你的,他可从没把你当过外人,亲女儿一般,看看他也是应当。”

      点头应下,萧昼锦道,“哥哥也这样说。”

      唇角勾起,温暖的手轻柔抚过她头顶,“乖女儿,让白岚陪着你,安心去吧。那混小子……真够累人的,竟把你也带累成这样……看爹不好好收拾他……”

      再清楚不过爹爹的手腕,他笑得越是温柔,就越危险,萧昼锦一个哆嗦,“爹您下手轻点哈……血浓于水,来日方长么……那什么,我就先去了……”

      就在她蹑手蹑脚悄悄下了床想往外溜时,萧若林唇边那抹狡诈的笑终于消失,面容也瞬间变得肃然,口中喃喃自语道,“当年在宫中死因不明的文妃……娘家是如今失势的绥靖将军府吧……”

      瞬间变了脸色,萧昼锦几乎是同时转过头去,失声道,“爹!这不关……这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爹您不要迁怒到不相干的人!至少、至少请您等我回来再做定夺……您做事向来有理有据,此次也请您先冷静一下,容后再议,如何?“起初几乎是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她发现自己反而说得顺畅了,理智镇静得反而不像自己。既然是他的舅舅,他在世间不多的血脉至亲,又何必去招惹?况且她已经说过,她并不怨他。

      萧若林目光牢牢锁住女儿,叹气苦笑,“你竟也会如此失态,那小子还真是把你吃得死死的……你不愿意,爹又怎会做让你伤心的事……说说罢了,你放心去吧。“

      她唯一的弟弟,名文斐然,名副其实,文采斐然,璨辞华藻,一篇讽谏先皇爱琴而荒芜朝政的《谏琴皇疏》力压当年的文状元,疏中戏称先皇为“琴皇”,明褒暗贬,措辞却尖锐激越,直把人伤得体无完肤,犹如狗血淋头,但其所陈皆属实,令人无可指摘。况且那件事之所以到现在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最大原因就是那文章写得风格灵气逼人,才思构造精妙,文词华丽耐人寻味,就是当朝大儒也不可赞一词。因而非但未曾惹恼先皇,反激发了先皇的爱才之心,召他觐见,打算任他一个官职。

      文斐然笑谢皇恩,朗声道:自古忠义男儿当驰骋沙场,为国效力,吟风弄月、醉心琴棋乃太平盛世目光短浅者之为,而如今国将不国,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斐然又怎敢偏安一隅。古有宗悫发“原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感,斐然不敢夸口,惟愿平定四边,得吾皇一夕安寝而已!

      那一刻,殿中的白袍少年意气风发,激扬文字,明明是那样普通不过的装束,任谁都可看出由他内心激射而出的少年锐气,所有人都为之折服,为之惭愧,他的话仿佛具有一种魔力,不由自主地渗进人心,感染震撼着已多年岑寂的心。

      一语惊朝臣!

      这话虽说得漂亮,却在暗中嘲讽皇帝爱琴成痴他日必招祸事,国将不国,战祸且至!而他,愿在那时效力沙场,万死不辞。

      皇帝过于沉溺声乐虽有失体统,却不碍大体,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该有人劝谏也是在理,但谁都不愿先跨这一趟浑水,都只静观其变,等有人先开这个口。无论对错、赏罚,自己都不沾染就是了。却不想竟是今日这个半大孩子再度提起,还是以这样毫不留情毫不客气的方式!

      留汝何用?!老臣们不禁都烧红了脸,这样比直接扇他们巴掌还难受还有苦说不出。

      深解明哲保身之理的朝臣纷纷感叹:文家一向在为官之道上走得极稳极好,如今这一辈的少年人将要把文家引向怎样的位置?是位极人臣深得圣心?还是言多必失跌入谷底?

      不曾想文父那样一个审慎寡言的人竟养出这样的儿子来,而皇上脾气一向阴晴不定,圣意难测,究竟是祸是福?

      先皇什么也没有说,但他身旁的小太监却清清楚楚看得皇上发上用以固定的玉簪断成两截,还未曾落地,团龙纹的黄色袍袖覆手接住,掩在袖笼里,他吓得呆住,冷不防皇上一记冰冷的眼神丢过来,他两腿都开始打颤。

      朝堂上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子乃真龙,那么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无异于触到了那一片禁忌般的逆鳞,不仅如此,他还试图以此举来劝服甚至激将,无怪有句古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诚非虚言哉!

      只有那个少年依旧昂着头,身姿修长,风骨俊逸,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动,亮如秋水。

      默然良久,先皇沉沉开口:拟朕旨意,封文家独子文斐然为……绥靖将军,即日启程前往北秦关戍边!

      少年领旨谢恩,神仪如常,拜别而去。

      先皇自那之后命人将宫中积聚十数年的、呕心沥血搜罗来的琴谱、名琴尽数付之一炬,伴随那冲天火光一同化为灰烬的,还有那时年轻帝王那颗尚懵懂游乐的心。且不说此举引得当时多少文人雅士扼腕叹息,就是对这些风雅事物一窍不通的莽夫武者,心下也明白此等焚琴煮鹤之事非有魄力者不可为之。

      也就是在那一年,先皇召文家长女入宫,封文妃。

      从此京中再无文斐然,惟闻这个看似一代文臣的少年在边塞荒凉艰苦得寸草不生之地立下累累卓著战功。于是世人皆知,这个看似狂傲清奇的少年,文治武功,皆为奇才,他敢如此向圣上进言,不是没有资本的。人们不禁感慨,允文允武,少年英杰,当如是。

      只是不知,这个如竹般刚直硬瘦不可折曲的少年,在他看似决绝的抉择背后,他可曾有过哪怕一丝后悔?以他的家世背景,哪怕整日游手好闲不取功名,只是纨绔玩物喝花酒,风花雪月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人生里快活事那么多,照样可在京城逍遥潇洒一生,总好过边关清苦。而那句不知是否会被赐死的进谏的话,也并不一定要他来说。然而他这样做了。做了,就不会再有回头的权利。他是真正为了国家的兴亡命运而弃己身富贵安危于不顾的人,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尊敬的人,而当国家有了这样的人时,才会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国家。

      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学贯古今的文斐然并没有说过,恐怕也是不屑于说的,但他自己,本身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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