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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箫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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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男子静静立于院中。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到他身上,他却恍若不觉,皎皎月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将几个女弟子呆了一下。竹叶青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转身浅笑,“我看到你放的狼烟了。”
“噢?”
“我在大黄山顶。”
“嗯。”
“西江他去了富春江。”
“是么?”
“是的。”
他漆黑的双眸中闪着平静却深邃的光采,如一泓深潭,微风拂乱鬓角的头发,一丝丝贴着肌肤,与胡须缠在一起。双手负于背后而立,手上却无任何兵器。
秋风伫立于黑衣人背后,凝神看他片刻,脸色煞白,“阁下好功夫,这一手可是‘拈须断铁’?”
黑衣男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眼力不错。”
秋风神色微变,“你就是拈须郎巴赫?”
黑衣男子轻轻扫他一眼,“正是。”
“久闻阁下大名,不料今日在此相见,一出手果然不凡,有趣!有趣!”
一抹微笑似有若无挂在巴赫嘴边,“月色朗朗,秋公子不在家风流快活,却到这风寒露冷的山顶上来打架,连累这么多人辜负了春宵,当真叫人头疼啊!”
秋风也是微微一笑,“春宵虽好,又如何比得这山上的风光诱人,不然怎么连巴大侠也顾不得夜黑风高赶来了?”
“正是,你累我半夜跑来跑去,好不心烦。”
“那你想怎样?”
“自然是快快赶你走,好让大伙睡觉。”
“你觉得想赶我就能赶走么?”
巴赫面色平静,“瞧在你多少像个男人的份上,我们来个赌怎样?”
“什么赌?”
“你带人来攻双龙山,这么多天总算杀到了此地。只需再过了我这关,这初阳宫的门,就随便你进出了。”
秋风哈哈大笑,“凭你也想挡住我们?你可知道我有多少手下散在山上各个要点?”
巴赫全然不理会他的得意与张狂,只是目光一扫双龙门众弟子,“秋公子真的以为在人数上,双龙派是寡不敌众?”
秋风脸色一沉,“如果没有你……”
巴赫笑着接口,“可惜有了我。”
“你想怎样?”
“秋公子已经第二次问这问题了。”
“我与你素来无冤无仇,阁下能否别多管闲事。”
“秋公子认为对在下来说,这属于闲事吗?”
秋风愠恼:“看来你不插手是不罢休了!”
“秋公子何必动怒。过了我这关,这双龙山的领域不就是你了吗?反之……”
秋风勃然大怒,“废话少说,接招吧!”话音未落身形已动。只是此刻手中握的武器不是剑,而是那柄折扇。
巴赫却是动也不动,待秋风攻到眼前,闪身轻轻避开,连避三招,秋风已然大怒,敌人不出手,摆明了是对自己的轻视,当下脱口而出,“有种接招!”
巴赫道:“也好,我已让你三招。留神了。”
他手无寸铁,仍只挡不还,秋风陡然收势,道:“这样打不公平,我不想占这便宜,你拿上刀剑!”
未等巴赫开口,竹叶青已将手中长剑抛向他,巴赫轻轻接住,道:“你以一柄纸扇挡这利剑,岂不成了我占便宜?”
秋风道:“扇便是我武器,少废话,又不是比武。”话未落一招横扫巴赫脚下,巴赫急闪,二人凝神敛气,一心打斗起来。
一时院中不见人形,只有团团刀光和剑影,二人身手均快速无比,翩翩然如剑虹乱舞,在院中瞬间从东移到西,又从半空跌落地面。除竹叶青和少数弟子,众人都是看得眼花缭乱,难辨身影。
不多时便已拆了几百招。秋风渐落下风,全无进攻之势,只剩招架之力。又听“嗖嗖”几声,巴赫剑刺向秋风喉尖,秋风急速连连后退,被逼到墙角,巴赫剑尖已轻轻抵在他喉口,两人停下来。
双龙派弟子一时齐喝。
秋风面色如土,半晌道:“你赢了。”
“你晓得怎么做了?”
“……”
“带着你的人马快点离开,永不要再进犯双龙山,否则,我便取了你性命。”
秋风冷笑,“你要杀了我,往后你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且,我现在身边这么多人……”
“你不信我现在杀了你吗?”
“我信。”
“那就好,把人都撤走!”
秋风迟疑半晌,喊道:“杨炯!”
一男子到他身边,“少主。”
“你命洪督头,蔡督头他们火速传令下去――所有守在山上的兄弟全部撤退。”
杨炯恭敬道:“遵从少主吩咐。”转身遣了几人一起往山上去。
巴赫笑道:“这就对了。离开这么久,你也该回去看看府上的动静。”
秋风警觉道:“我家怎么了?”
“回去看下不就明白了。”
秋风呆半晌,情知对方不会说,咬牙道:“要有什么坏事,肯定和你脱不了干系……”
巴赫浅笑,“有干系何必脱。”
秋风冷哼一声,火光明暗中望向竹叶青,“竹掌门,我有一个条件。”
竹叶青冷冷道:“你说罢!”
秋风望一眼地上的王馆,“他是我大哥生前最好的兄弟朋友,请让我带他走。”
一双龙派弟子怒道:“他是奸细叛徒,怎能活着出双龙山!”
秋风却不理会,只向竹叶青道:“王馆身上已中剧毒,我不敢奢求解药,只想把他带回家中好生度过最后几日,请竹掌门体恤人之常情。”
竹叶青道:“他在山上四年,双龙山一草一木都烂熟于心,下得山去,我双龙派往后还有安宁之日吗?再说,我派两名弟子身受重伤,你又如何交待?”
秋风道:“只是皮肉之伤,虽重了点,却不至于伤及性命,休息些时日就好了。而王馆已活不过几天。”
竹叶青神色一凛,“几个时辰也不行,我断不能不顾双龙派安危,纵虎归山。你不要多费口舌了。”
秋风正欲再开口,王馆道:“二公子不要为我求情了,王馆一条贱命当年全凭大公子赐予,是生是死,今日已不重要,只可惜……”
秋风怅然道:“大哥会明白你的情意,你放心……”
此时适才离去的杨炯等人来报,“诸位弟兄接到少主命令,都已撤下山去了。”
巴赫手中的剑缓缓移开秋风脖颈,秋风后退几步,王馆满目悲伤,低低道:“公子保重。”
秋风不甚伤心,“我,我会想法子的,你一定要活着。”
他与众人转身离去,走出十余步,似又想起什么,怔怔一回头,火树银花中,麦小密仍是跪在地上,头也不抬。
待他们走远,几个山中巡逻的弟子陆续来回:“禀掌门,福临门的人都已下山去了。”
竹叶青道:“知道了,你们辛苦了这么多天,都快去好好休息吧!”
一弟子指着王馆问:“掌门,怎么处置他?”
竹叶青道:“绑了先关到暗房再说,他身上有伤,做不了什么。”
却听慕容檀颤抖着唤道:“憨憨……”
王馆一直在任人捆绑,没一下反抗,听得慕容檀声音,浑身一颤,抬眼看了一下他便低了头,眼中满是愧疚不安。慕容檀却是神痴目呆,再说不出话。
两人拖着王馆离去,众弟子也陆续散去。竹叶青向慕容檀道:“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慕容檀应了。竹叶青见他神思恍惚,便又道:“憨憨的事,出乎我们每个人意料,我知道你平日里和他感情好,可他的感情都是假的,不值得你伤心,你别多想了。”
慕容檀默默点了下头便离开了,竹叶青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麦小密,“你先去我房里候着。”
麦小密一愣,似是意外,起来默默退了去。
院中只剩了流萤,巴赫和她三人,竹叶青一把拉住流萤的手,“萤儿,你没受伤吧?”
流萤只是摇头,泪簌簌滚落下来,“我爹爹他……”
“我都知道了,都是因为我……”
他二人泪眼相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旁巴赫道:“我先回去了。你们好好叙下。”
竹叶青回过神来,忙道:“这么晚了。你还走什么!就留在山上吧!”
巴赫道:“趁着月色大好,走得快。”
竹叶青却是挽留之意甚决:“难道还有什么要紧事等你赶着去做?一晚上都耽搁不成?”
巴赫忙道:“不,不是……”
竹叶青嗔道:“那还犹豫什么,每次都来去匆匆不给情面。我今天见了表妹心里高兴着,你别惹我生气。再说,福临门的人如果半路折回,你又不在……”
她有意打住不往下说,巴赫却忙道:“那我留下来。只求别给你添麻烦才好。”
竹叶青破涕为笑,“麻烦什么!我吩咐人给你收拾床去,还是以前住的房间。”
流萤忽道:“原来你就是捻须郎,我早上见你那手功夫,想起江湖传言,心里猜了七八分,只是从未亲眼见过,也不敢确定,没想到果然是。”
巴赫笑道:“我看着姑娘也面熟,原来是青青的表妹。真是有缘。”
竹叶青奇道:“怎么你们见过?”
流萤便把上午在状元楼客栈一事说了,竹叶青甚是意外,道:“真谢谢你总这样救我帮我。”
巴赫微笑,“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样客气的话。”
竹叶青一时语塞,眼角眉梢尽是感激之情。三人迟迟无言,有婢女上来说客房都已收拾好,巴赫便笑着辞了她们,随婢女而去。竹叶青又对流萤道:“我早几天就吩咐备下你的卧室了。你也先去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改天我们再好好聊。”
流萤点头,“表姐,你也早些睡觉,别累着了。”
竹叶青笑着伸手将她发髻上一朵珠花扶正,“我没事,你快去。”
流萤便也随了婢女离去,竹叶青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半晌,一滴珠泪陡然落下。
夜深,山中寂静无语。唯有布谷的叫声偶尔啼响。
室内,麦小密正跪在地上,表情凄楚迷茫之极。
竹叶青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中,右手撑着额头,眉头紧蹙,一言不发。
室内烛光忽闪明灭,映着她略显疲惫苍白的脸,将两人身影投到墙上,巨大的,一抖一闪。
半晌她忽问道:“小密,你今年多大了?”
麦小密只是低着头,“十八了。”
竹叶青幽幽叹道:“是这年龄了。”
麦小密声音哽咽,“弟子知错,听凭掌门发落。”
“你做错了什么?”
“弟子……弟子不该私下与男子相往。”
“双龙派并没有禁令男女之情。”
“可……可我交往的是侵犯我们的敌人。小密敌友不分,有眼无珠……”
“你现在当真视他为敌人吗?”
麦小密咬紧下唇,“是。”
“那我让你亲自去杀了他,你可愿意?”
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情况,然麦小密还是呆住了,“我……”
“你现在恨他,是和所有师兄妹般恨他与双龙派为敌,还是恨他骗你感情?”
麦小密眼中泪珠摇摇欲坠,“我……都恨。”
竹叶青凝视她如花般的容颜,长叹道:“尺香的解药,是你给他的吗?”
麦小密低声道:“是。那日他问我师出何派,我有意隐瞒,不肯相告,他不依不饶,我便骗他说是鹜中药局人,他不肯信,说鹜中药局的人采百花集千草,身上都带着大小药罐,我便随手掏了几颗尺香丸,哄他可以吃的,谁知他拿过真马上吞了下去……”
竹叶青眉头紧蹙,“多久前的事?”
“总有二十来天了。”
“看来你真帮了他大忙。”
“小密知罪。”
“你当真对他身份一无所知?”
“他从未说,我也不想问,因我自己,也没有告诉他真实身份,我……”
竹叶青叹气道:“你如何确定他不知你真实身份?”
麦小密愕然,“也许,也许他骗我的。”
“他想拿下双龙山蓄意已久。连憨憨这样的奸细都安了四年,你觉得你在他面前,真隐瞒得了吗?”
“可他从未向我打听双龙派一丝半毫之事。”
“他若有心,当然要做得不让你起丝毫怀疑。”
麦小密心乱如麻,“我想不会,不会……我不知道。”
竹叶青长叹道:“我且不管你如何与他相识来往。你不知他身份,也不是你的错。只一件,你将派中解药乱传与他人服用,就是违反派规。”
“小密愿接受惩罚,心甘情愿。”
竹叶青正色道:“胸无城府,不仅害了自己,也会害到你周围的人。明日起你就闭门思过,到下月今日,想明白了再出来。”
麦小密眼中落泪,“弟子谨遵掌门处置。”
月华似练。泄了漫山遍野的银光。
待麦小密走上,竹叶青推开窗子,见流萤房内仍点着烛火,便悄至她门口,轻叩门道:“萤儿,还没睡吗?”
门打开,流萤偏着脑袋笑:“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看我的。”
竹叶青边进屋便笑道:“你这小鬼,认床睡不着吗?”
流萤摇头,“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萧声,清清楚楚钻入耳朵,叫人想睡也睡不着,真是烦恼。”
竹叶青奇道:“哪里来的萧声?我怎么没有听见。”
流萤凝神细听,道:“刚刚还有的,这会没了,总这样断断续续,估计一会又响起来。”
竹叶青却面露恍惚之色,“你果真听到有萧声?”
流萤点头。竹叶青凝神片刻,道:“别管它,半夜三更,都该睡了。”
流萤却认真道:“你跟我一起睡。”
竹叶青一愣,笑道:“还真的认生不成?”
流萤抓住她的手摇道:“姐姐,我们以前不经常这样睡么?你知道我从小怕黑,我喜欢你在我身边,有安全感,从你离家后我们就没同榻过……现在你做了掌门,武功又好,有你保护,我就睡得更香了。”
竹叶青眼眶一热,忙道:“好,我陪你。”
流萤像孩子般开心起来。
放下珠罗纱帐,枕上席榻,两人又懒懒说了会话,渐渐有了睡意。流萤忽又推了推竹叶青的身子道:“那萧声又响起来了。你听。”
竹叶青屏息凝听,果然一阵低低的萧声从静夜里似有若无地幽幽传来,如溪涧流水,在枕边轻轻流淌着。
流萤恼道:“吹得是好听,可这样的夜晚不扰人清梦吗?”
竹叶青道:“别理它,咱们睡吧。”
流萤声音略显朦胧,“我是困了。明天你带我去见姨妈,她还好吧?”
竹叶青“嗯”了一声,心思全在那萧声上,突然想起什么,奇道:“萤儿,那样远,你怎么会听到?你的功力……”不见反应,侧身看去,流萤已然熟睡。她便悄然起身,推开窗向外望去,月光下只有满山摇曳的树影,那萧声却似清晰了不少,声声吹入心坎。
她轻轻摇头,叹息着将窗掩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①
回床上见流萤轻翻了个身,口中唤道:“爹爹……”似有无限痴缠凄楚之意。
心中一颤,借着月光瞧见她长长睫毛下挂着两滴泪珠,不知梦着什么。
注①: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