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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100-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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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
我蜷了蜷身子,在原地坐了片刻,深深地觉得一个脑子,此刻有些不大够用。
蛮蛇作为化境之主,以自己为定阵的四象之一。
他轻易能出入我的梦境,故而我应当是头一个被拉入幻境之人。
这之后,应当便是真君。
除却真君,剩下的那一个人,会是谁?
这所谓的通天,究竟是如何通法?
蛮蛇此番阵仗搞得惊天动地,就是为了把我弄进来再杀他一次?
真君是有备而来,自愿入阵。
他想要从这里得到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我想得正入神的时候,便听到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轻轻笑道:“咦,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我楞一楞,抬起头来,便见到我那东海四姐,正笑吟吟站在我的面前。
她今日未着金甲,却穿了一身黑衣,格外英姿飒爽。
我惊得跳了起来,道:“四......四姐?”
她从云头上跳下来,笑道:“我方才在上头,瞧见山道上有这么个傻丫头,好端端地拿角去
蹭石壁,也不知道痛,好奇下来看一看,才发现这傻丫头竟是咱们家的,你说是不是有趣极
了?”
我干咳一声,赶紧化了人身,凑上去悻悻道:“四姐怎么上这儿来了?”
她指了指山道那边,道:“我来瞧一个朋友。”
我心中咯噔一声,自然而然便接道:“扶摇仙子?”
四姐目光轻轻一转,笑道:“哦,你也认得她?”
......
我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杏林初苞,盈谷幽香。
我迷迷糊糊跟在四姐后面,过了山径,穿过小道,便又一次看到了扶摇。
大约是因为蛮蛇最后说的那句“我想见她一见”,我今日再见到扶摇,感觉又与往日不同。
那同我见到的扶摇,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形,好像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穿着桃花般鲜艳的衣衫,站在高高的枝杈上。
袍子很宽,她便用根带子在腰间松松系了,袖子滑落到肘下,露出洁白而修长的手臂,一手
拎着一小坛酒,一手倒提了一把秋水长剑,喝一口酒,便低低吟一句什么,右手手腕随意一
翻,便带出一个极漂亮的剑花来。
她用这样随意的姿势站在树上,好像随时都能够随风飞起。
我忽然觉得,蛮蛇或许并没有做错。
要带回一个这样的扶摇,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彻底抹杀他的存在。
他想要暗示我什么?
此刻,扶摇也瞧见了我们。
她低下头,轻轻掸了掸衣角。
我呆呆立在树下,瞧着满树的落花,从她的肩头,落到了我的眉头上。
假使相逢能一笑,此生何妨是路人?
(一百零一)
等我回过神来,扶摇已从树上跳了下来,一把将手中酒坛抛了,抓住四姐的手,大喇喇地
道:“你来啦。”
又转过身来自然而然拉住了我的手,低声笑道:“美人儿来得正好,尝尝我新酿的桃花
酒?”
我迷迷糊糊被她牵着往前走,心里面却在想:
此等神态姿势,声调语气,连带所说的话,怎么这样耳熟?
我愈想愈乱,步子不由自主便迈得慢了些,引得扶摇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她瞧了我半晌,扑哧一笑,末了,居然还伸手在我脸颊上捏了一把,回头对我四姐笑
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呆得这么讨人喜欢?”
四姐笑道:“我家的。”
扶摇亦笑得乐不可支,握着我的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心中已如同万马奔腾后余下的那片草地那般平板淡定了,有气无力地道:“敖......敖寸心。”
扶摇眨了眨眼,道:“这名字好听得紧,便同你的人一样可爱漂亮。”她顿了一顿,又
道:“我叫做扶摇,不过我是不大喜欢这个名字的,你还是叫我阿舍罢。”
我的手微微抖了抖,失声道:“你说你叫什么?”
扶摇亦呆了一呆,放开了抓住我的手,摸了摸鼻子,道:“莫非这名字是叫不得的吗?”
我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旁边的四姐,忽而觉得,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桶浆糊,干脆把脑袋
从里至外一气儿糊住,一劳永逸,便再也不需要多费脑筋。
扶摇脾气直爽,做事趣怪,我已多年没有这样年纪的玩伴,又有四姐同我一道,不由自主便
多盘桓了好几日。
到了第七日里,山谷里来了一位访客。
这位访客,还是一位故人。
我瞧着面前朝我狂吠的黑毛细犬,着实也有些头痛,想了半日,才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
道:“你说啥?”
黑犬以爪刨地,又冲我又吼了几声。
我泪流满面。
旁边的扶摇倒是饶有兴趣,抱着手臂,笑道:“你的狗?”
我忙擦汗道:“不不不,朋友家的。”
扶摇一个纵身。
等我看清她的身形,她已跃至犬王身旁,蹲下来一只手抱住了它的颈子,另一只手抚着它颈
后的柔毛,轻轻笑道:“好神气的小家伙......他的主人是不是也同他一般神气?”
我怔了一怔,隔了一会儿,才轻声应道:“嗯。”
扶摇笑道:“你的朋友,我都想见上一见——他在哪里?他的狗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
谷中温香弥漫。
我也笑了一笑,道:“这倒不难,现下你回过头去,便能见到他了。”
方才雾有些大,我又有些神思恍惚,故而才没瞧见林子上方那片祥云。
犬王真正的主人,此刻正站在那高高的云层上,银铠上的披风猎猎飞舞,好似一团巨大的黑
云,牢牢笼住了狭小的山道。
一百零二)
乌云盖顶。
真君降下云头来的时候,我很想同他解释一句,此番我的确不是故意冷落他的爱犬,到底乃
是因为种别不同,语言不大相通。
惭愧得很,他叫了半日,我其实一句都未听懂,故而方才才站着一动不动。
我还在下边扭捏,扶摇倒比我大方得多。
她站起身来,垂下手拿手指搔了搔犬王的耳朵,抬起头来便朝真君笑了一笑,客气地
道:“这位仙君果真仪表出众,气度不凡,既然是我家寸心的朋友,自然也便是我的朋友,
若不嫌弃,便下来饮杯水酒?”
真君云头并未落地,听了她的话,目光微微垂落到我身上,淡淡笑道:“好。”
我被这一句好震得浑身一个哆嗦。
扶摇瞧了瞧我,又瞧了瞧云头上的真君,忽而凑过来朝我挤了挤眼睛,小声道:“我知道
啦。”
我奇道:“你知道什么?”
她笑道:“他根本不是你的什么朋友,他是你的夫君,是也不是?”
我大惊失色,道:“这......这也能瞧得出来?”
她眉眼微微一动,轻声笑道:“傻姑娘,一个男人,若没有这样亲密的关系,怎么会用他那
种目光看人?你莫非瞧不出来么?”
我实在不太好意思说我没有瞧出来,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她咯咯笑着,伸出手,轻轻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我转过头来看她。
她亦在看着我,目光明亮,朗声笑道:“我去找四儿帮我起酒坛子,你们两个便慢慢走罢,
走得慢一些,也没有关系。”
我看着她轻快地转过身去,忽而心中觉得有些难过:
她这样聪明,这样通透,若生来就笨一些迟钝一些如我,想必也能够无病无痛,幸福终老。
真君在云头上轻轻一拉,我便站上了云头。
扶摇的身影在山道上慢慢消失。
真君沉默了片刻,终于道:“陪我走一走罢。”
山中很静。
我立在他的云头上,只觉得又稳当,又舒服,昏昏欲睡的当口,只听得他低声道:“你杀了蛮蛇?”
我点了点头,也轻声道:“他说,带着珠子进来的四个人,若都死了,这阵法就会发动。”
他静静听着,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我也沉默了片刻,方才深吸了口气,道:“他教我杀了他.......但他却不知道,扶摇大概并不需要他这样做。”
他低声道:“嗯。”
周围很静。
我停住话头,瞧着自己脚下层层变幻的云彩,只觉世事如白驹过隙,转头成梦。
扶摇,阿舍。
她已重新投了胎,变做了一条龙。
她做了龙,便再也没有下辈子,所以一定会更加珍惜。
她从前小名叫做阿舍,现在还是叫做阿舍。
她放下了蛮蛇,但却拾起了自己。
我从前喜爱她,因为她少华山下的解剑。
我现在敬佩她,因为她转过身去的决绝。
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需要旁人的安抚与拯救?
我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瞧着站在我面前的人。
水汽弥漫。
我一字一字清晰地道:“你是希望这阵法发动?还是希望它不要发动?蛮蛇死了,下一个是
谁?”
他低头望着我,并没有回答。
此刻他未着战甲,因为没有了护腕,贴身的劲装做的窄袖,便露出了手腕。
两串念珠,紧紧缚在一起。
他的,同我的。
我瞧不清他的脸,连自己的声音,也好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记回声,慢慢便散入
了风中。
“是我吗?”我顿了一顿,伸手摩挲着他腕上的念珠,喃喃道:“——还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