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宝前杨戬）》辜玉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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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七）

　　他走的时候，曰已过半。

　　战事犹在继续，他出现得突兀，消失得也没有征兆。

　　他之于我，总譬如夏之朝露，无法捉摸，无可挽留。

　　曰子一天一天过去。

　　府中再没有了旁人，我便一个人待着，每每发一次呆，就能坐上一整天。

　　然后，我记在推背图扉页上的数字，终于就变做了三十八万六千三百二十一。

　　我锁了府门，怀揣匕圌首，化出龙身，面东而去。

　　这个曰子，躲着避着，终究还是到来了。

　　少华山风景如旧。

　　我驾了云，慢悠悠落在山阴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今曰于此，我将等来一个故人。

　　天色微微透亮，我坐在道旁的一块大青石上，望着来路，忽而想到，这竟已是我第三次来到少华山。

　　头一次，我同蛮蛇杀了个两败俱伤。

　　第二次，我在此怀圌孕分娩，生下了如今的衡时。

　　我一生之中，几次最最狼狈的经历，有两次便是在这里。

　　但我如今仔细分辨，却觉得这两次的经历虽也教人难过，却远远不是我最难过的时候。

　　我刚刚杀死蛮蛇的那会儿，上天庭受赏述职，途中经过老君的兜率宫，瞧见石桌子上摆着一面镜子，旁边有个小仙童，正坐着打盹儿。

　　我那时已久不见人，心中憋闷，一时好奇，便拿了那玉镜在手中观看。

　　镜子表面虽然模模糊糊，但我瞧着镜中人影，却一眼就分辨出了那是谁。

　　他讲了许多我不曾听见过、也从未想过会从他口圌中说出来的话。

　　我捧着镜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

　　他说，他可以竖旗为妖。
　　他也说，他只有一个未偿的心愿。

　　我从前逼着着他说的话，他自己全都说了出来。

　　这些原本都是我最喜欢听的话，但却偏偏没有一句是说给我听的。

　　我用衣袖将镜子拭净，轻轻放回了原处，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心中想：从今以后，便纵是再喜欢那个人，也不会再多走一步，多说一个字。

　　这就好像当年三哥同我说过的话。

　　他说，三界九州，龙是骨子里最最骄傲的物种，就算落到了尘埃里，心也仍旧在天上。

　　（九十八）

　　我百无聊赖，一面回想着于事无补的前事，一面默默等待。
　　山路上很静，并没有什么人迹。

　　一直到日落时分，才慢慢出现了一个人，一头狮子。

　　雪白的狮子，背上驮了一个年轻人，他轮廓清秀，面上却满是血污。

　　这个情景，我曾听罗迟说过，这几百年来，好似已在我脑中回演了千百遍，故而真正看到的
　　时候，总觉得已经不是头一回看见。

　　山风温柔。

　　我摩挲着怀中的匕首，从高高的山石上一跃而下，挡在白狮面前。

　　白狮退了一小步，朝着我低低嘶吼。

　　它背上的蛮蛇艰难地抬起头，朝着我微微一笑。

　　这一笑纵使光华灿烂，却戳得我双眼发痛。

　　我想，扶摇当初，就是死在这一笑上的。

　　他抬头望着我，眼眸里清清楚楚便映出我的影子来。

　　我拔出匕首，又瞧了他半晌，低声叫道：“蛮蛇。”

　　蛮蛇立刻便笑了。

　　我听见他轻声道：“三公主，我等了你许久了。”

　　我瞧着他手腕上的黄梨木串珠，轻声道：“我来践诺啦，劳你久候了。”

　　他低声道：“无妨。”

　　说完这句，他将手掌缓缓放到□□白狮的头上，黄色柔光微微闪动，那巨大的狮子仿佛睡着

　　一般，慢慢趴到了地上。

　　我紧紧握着匕首。

　　蛮蛇已从白狮身上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将头靠在白狮身上。

　　他转过眼瞧了瞧我，微笑道：“三公主，你还在等什么？”

　　我不知应当做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轻轻跪坐到他身边，握住匕首，将之狠狠插入他的
　　胸膛。

　　他那晶亮的双眸一瞬间仿佛更加明亮，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一碰，仿佛又对我笑了一笑。

　　那日，通天化境发动，他将我拉入幻境之前，曾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他说，他造一个这样的幻境给我，只求我为他做一件事。

　　当时，他正抱着扶摇的解剑袍。

　　我不敢多说一句话。

　　耳边只能听见他轻柔而坚定的声音。

　　“杀了我。”他说，“在她见到我之前。”

　　九十九）

　　蛮蛇并没有马上死。

　　我同多少年前头一次厮杀见面的时候一样，默默化出了原形，蜷成一团，将他的人身环在正
　　中。

　　我那一刀，刺得并不大准，没有命中要害，故而他的血流得并不快。

　　我不说话，仿佛便能听到他血液缓缓流动又流失的声音。

　　他低低喘息了一阵，笑道：“这是你第二次杀我。”

　　我瞧着他此刻的面容神情，再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应对，唯有轻轻叹了口气。
　　他略微沉默了一会儿。

　　风轻而缓，我鼻中气息微吐，周围便蒙上一层浅浅的紫色。

　　他喘息平定了一些，忽而轻声笑道：“方才你的刀刺进来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我茫然道：“什么念头？”

　　他道：“我想去见她一见。”

　　我仔细分辨了他的话，轻声道：“你说方才，那现在呢？”

　　他闭了闭眼睛，隔了一会儿，低声道：“已经不想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忽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我身上的鳞片。

　　我道：“怎么啦？”

　　他叹了口气，道：“三公主，此番一别，便是真正的后会无期了。”

　　他今日的神情语气，都有些奇特。

　　我轻声道：“这些话，留到破出化境再说罢。”

　　他亦笑了一笑，右边手腕上的黄梨木串珠，忽而微微开始发亮，接着又慢慢变得模糊，似乎

　　就要随风散去。
　　我怔住了，死死盯住他的手腕。

　　他脉搏微弱，低声道：“通天聚宝，化自两仪，生成四象......如今一象将灭，尚且余三，等到
　　四位佛珠宿主尽皆殒命，破除阵格，通天化境.......方才算是真正发动。”

　　他说得艰深，但我在阵中无事，日日琢磨各家藏典，又怎会不明白其中深意？

　　自古法阵，有“天乾”与“地坤”之分。

　　天乾乃开明之法阵，一旦触发，便能自主运行。

　　地坤乃伏暗之法阵，触发条件苛刻繁复，但一经触发，即不可或止。

　　这化境，显然便是个地坤之阵，需得四人持梨木串珠进入，待四人都死于非命，才能真正将
　　法阵触发。

　　这黄梨木的串珠，我如今已经见到了三串，我同真君身上各有一串，蛮蛇自己身上有一串。

　　还有一个人，也进了化境，会是谁？

　　但我此刻却来不及问这个，只得匆匆道：“发动之后会怎么样？”

　　蛮蛇古怪地笑了一笑，道：“这个化境，叫做什么？你忘记了么？它发动起来，也就真正应
　　和了这个名字。”

　　我轻声道：“通天。”

　　蛮蛇笑道：“不错，通天。”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渐渐低弱。

　　等我低下头，他已悄悄闭上了眼睛。

　　手腕上的串珠，此刻终于完全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