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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7-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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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我漫长的、七八百余年的后半生中,从未想过,我竟然还能有机会做一个母亲。
那日之后,刘甫没有再来,我不知道外界形势如何,但好似有了些感应,没有开口再问。
真君为人,向来极有威仪,也很讲信用,他讲出来的话,通常都真金实银,从来不打折扣。
他说过的事情,很少有做不到的。
在少华山第十个月里,我生下了一个男孩。
他出生当日漫天祥云,云层中我瞧见天际人群攒动,隐隐绰绰也不知聚集了多少天兵天将。
我瞧着真君将我刚出生的孩儿抱起,交到按云而下的太白金星手中,忽而觉得一切如梦,又如镜般明澈。
时局变迁,从来都在一个“权”字。
权者,利也。
这个道理,我一直是懂得的,此刻则情愿我从来不懂。
此后,真君褪下战袍,天庭于四姐一事,却也不再追究。
但他的辛苦,却也没有白费。
大权从未旁落,刘沉香稳居司法天神之位,其地位之稳固,远比往日为甚。
也是自此始,司法天神专司法制,其他礼仪、祭祀、婚配、宗族事宜,归交礼乐天神。
这个职位,从前并没有,但真君和刘沉香一同提了,没有也便要有了。
这位礼乐大神,却也是我熟识的。
刘甫。
我坐月子的时候,身子很弱,他穿戴着御赐的袍冠,来瞧过我一次,坐在我的床头,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也没有说话。
我强撑着笑道:“怎么?”
他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伤心欲绝,故而来看看你。”
我笑了笑,低声道:“伤心或是真的,欲绝却再不可能......这一天我早便料到,腹稿也不知道打了多少遍......”
他抬起头,怔怔瞧了我半晌,轻声道:“你知道?”
我轻轻点头,用手指蘸了水,在桌子上,慢慢划了几道。
刘甫静静看我写完,又长叹一声,道:“我从来都以为你糊涂,岂知你竟是最不糊涂的一个。”
我微微一笑,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聪明人大多心思太重,反而不如我一个笨人看得透彻。”
我们相视一笑,不再说下去。
桌上的水迹慢慢也干了。
我方才,其实也只写了两个字,血统。
(六十八)
往前几百年,我无论如何看不透的旧天条,这两年渐渐明朗起来。
一切陈规,总有其不得不存在的深意在。
我从前就想过,以王母的睿智,怎么可能因为风气风化之故,严禁仙凡之恋?
为何从来被囚被罚的,都是女仙?
只因男子情热,总还容易控制,即便留下风流孽种,只消一个法术便能去除,凡间女子,对此又能有什么应对?几十年过去,便魂飞魄散,再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女仙一旦动情,心心念念,便是要为对方诞下子嗣,其中固执,并非男子可以想见。
王母惧怕的,从来亦不是情,而是情之结晶。
杨戬、刘沉香、刘甫。
他们三个都如此强大,难道只是一个巧合?
若换了是我,我亦害怕。
这样的异类,怎么可以再多?这样的人若越来越多,那今后的天庭,到底将掌握在谁的手中?
她太聪明,知道绝不能掉落手中这枝权柄,她会找出一个异类,来对付另一个异类。
她找到的是刘甫。
诱之以情,许之以利。
但他毕竟年轻,行迹之间,不免被人察觉。
察觉这件事的,应当是我东海四姐。
她想必亦是因为刘甫同我走得极近,才起了念头要查他的底细,却发觉他的身世。
以她的见闻,前后计算,自然不难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刘甫心思却转得比她快上一两分。
故而我四姐刚刚送出了那两封信,便被他假扮的真君刺杀当堂。
刘甫这一手,做得极狠。
既绝了后患,又应了王母之求,对上了真君。
但王母大致也没有想到,似刘甫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给自己多留一分余地?
他纵肯为天庭效力,亦只放了三四分的真心。
余下的六七分,只怕早早押在了真君身上。
我在少华山见到真君的时候,便知道刘甫手中一定握了筹码。
这个筹码,便是我四姐的生死。
他若仍存了心思同真君合作,便不可能真正杀死我的四姐。
而对王母来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这二人忽而站到了同一阵线上,其效果是震慑的。
于是,这场声势浩大的、对真君的追捕,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个幌子。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真君都没有动过一根手指。
他仅仅随着势、冷眼看着,不推波助澜,只顺流而下。
但最后的赢家,仍旧是他。
他也更懂得进退,知道纵使赢了,亦要给强大的输家,一个输的理由。
于是,他送出了他的诚意。
除了他、除了刘沉香、除了刘甫、罗迟。
一个崭新的、干净的,强大的“血统”。
我一生中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儿,由出生始,终生都将是我跪拜的对象。
也便是从那刻开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事情。
多年之后,我亦能同众仙家一起,捧着朝芴,弯下腰来,波澜不惊地称一句,“十一皇子”。
(六十九)
转眼间,我住入真君殿,亦已两百多年。
昔日天命诏曰,王母怜我产后过于孱弱,真君又忙于辅助新司法天神,恐我二人无力抚养孩儿,念在是一门亲眷,她又接连丧子,故而将之接往天宫,收作螟蛉义子。
既生了孩儿,我与真君的事,也不是很瞒得下去。后来我同真君一起想了个托辞,推说我身子不好,要多休养,便将这亲事搁置了下来。
这椿事儿,本就讳莫如深,时日愈长,皇子年岁越长,便愈少人提起。
我想,我那孩儿自己,约莫也是不知道的。
玉帝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衡时,平日里极尽宠爱,万般呵护。
我瞧着他慢慢长大,始终是快快活活的,心里觉得很是庆幸——若他在我的身边,我未必就能将他养得这样好、这样快活。
这一年,四姐法身筑成,头一个便是直奔真君殿。
我已多年没有人来探访,十分欢喜,早早便在门口迎接,将她迎入我后面种了寒梅的小院子里,铺了棋秤,摆了茶具,细细泡着她带予我的茶,两人在一处说话。
她将自己如何又险死还生、避世休养、灵丹结成,一一细述与我听,又说了片刻的四海旧事,方才叹了一口气,低声问我,“怎么没住主屋?是又置气了么?”
她大约是许久没有见我,不自觉地,还将我二人当做了灌江口的那对年轻夫妻。
但我却已经这样老了。
她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等我回答。
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闲工夫置什么气?况且,我二人心结已解,再不会有什么争吵了。”
四姐瞥了我一眼,手中半合了茶盖,似笑非笑地道:“当真么?”
我诚心诚意地道:“当真,彼时我欠了他的,他又欠了我的,也算全结清了。我们亦促膝深谈过,将从前芥蒂统统说明,而后抛开,只当谁都没得罪过谁——”
四姐笑道:“你算得倒是很清楚。”
我瞧着她目光转动,神色慧黠,不由得失笑道:“阿姐,你实在不必试探我。我从前想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总觉得他这样做得不够好,那样也做得不够好,但这几百年来同他做一个知交、一个朋友,却能够敬佩他、体谅他、宽慰他......我自己亦觉得,比从前要快活得多。”
四姐听了,没有说话,怔怔地望着我。
我说的亦是真心话。
从前我瞧着真君庭下望月,会生气,会发怒,到后来,便也只是心酸难过。
如今再看,只觉得更加怜惜,却又无可奈何。
我就着四姐手中的壶嘴,深深吸了口气,笑道:“这茶极醇极香,是雪山峰露罢?”
四姐点了点头。
我摇了铃铛,唤过一个小仙童,将几上罐中的茶叶分了两摊,用丝帕分别装了,嘱咐道:“一份送去真君正殿上,交予哮天犬便罢了,一份送去珩河礼乐大神府上,说是我今年送与他的份茶。”
小仙童接了东西,按云去了。
四姐没说话,瞧着我笑了笑。
我今日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忙解释道:“他二人都是爱茶的,我每每得了新的茶叶,总要差人送一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