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51、第五十一章 啜英咀华自辨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斜刺里伸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白子，下在一处，棋盘上的胶着之势立解，白子一反萎顿之态，转而杀气腾腾，那人沉稳道，“如此，胜负立现，黑子绝难反扑。”

　　良安早吓得战战兢兢起身施礼。

　　林浅看了看棋盘，伸了个懒腰，才慢腾腾地起身道，“王爷来得恁地晚，这茶想必早就失了味。良安，再换上一壶来。”见良安应着退出门去，方抬头看向薛瑜之，“王爷，此间只你我二人，我可需向你施礼？”

　　“我说过的，你我之间，无需多礼。”薛瑜之许是早预想过无数种两人见面的情景，目不斜视气定神闲地道。

　　林浅便也不躬身，轻轻一笑，走到炭炉旁坐下，薛瑜之也默默跟了过去，与她相对而坐。

　　“王爷不在京中这些日子，妾遇着不少事儿。最是庆幸的，便是有个游方的神医，误打误撞竟将妾这条废腿治好了。往后再不受那寸步难行之苦，王爷可替妾高兴么？”林浅姿势优雅地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递给薛瑜之，笑意晏然地道。

　　若不是那刺耳的“妾”声声入耳，只看林浅一如初见时的嫣然笑脸，薛瑜之竟觉得时间倒转，物候轮换，回到并肩夕阳的时节。他忍着没说话，只低头喝了一口茶，入口却是苦的，他微阖了目任那苦意在舌尖蔓延，半晌才道，“我这茶里似乎添的不是姜汁吧。”

　　林浅愣了愣，也忆起曾同青盏在茶杯沿上抹了浓浓姜汁戏弄薛行之，不过才两年多的光景，她竟觉得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良安捧了一壶新茶过来，换过原先那壶。

　　薛瑜之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倾在地上，吩咐良安另倒了一杯，啜饮之下，仍是苦意，这才皱眉将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林浅。

　　林浅挥退良安，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上一杯，方道，“妾岂敢戏弄王爷。王爷有所不知，这茶乃是夷山岩茶，夷山郡守许卿君赠给家父的年礼。蒙家父疼爱，妾得了几两，想着是好茶，不敢自专，一直仔细收着。今日，听说王爷亲来迎妾回府，妾不胜惶恐之至，这才令良安煮了奉上。原来，这茶竟不合王爷口味。”

　　“我们之间非得这般疏远不成？”薛瑜之的双手置于膝头，一忽紧攥成拳，一忽又松开，最后微向后仰，一手数指轮番敲着膝头，声音沉沉地道。

　　林浅便不再说话，只盯着面前的瓷杯出神。

　　薛瑜之看了她半晌，才又开口道，说的话却与眼下风牛马不相及，“送十五弟走的路上，一直听他唱一首曲子，我问他，说是你教的，每次唱那个曲子他便不怕了。说起来，若没听过那首曲子，我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见你。”说着哼起了一首林浅熟悉的曲调，苏武牧羊。

　　因为是上学时学的第一首歌，她总会不经意间哼唱，有回和十五在一起，经不住他缠，便一字一句交给他唱。会否便是因为这首歌，才预示了十五今日的命运，她若早知道，当时宁可与十五赌一场气，也不会教他了吧，可是人生哪有那么许多早知道，如今的十五早已孤身一人流落在西夷，怕是此生活着再见都是奢望吧。

　　林浅听着，放任一抹笑意攀上了唇角，又放任潮润的泪意湿了眼角。

　　“沂城虽是隶属西夷，也的确冰天雪地，那沂城城主却是一介商旅，与咱们大襄和西夷一般亲厚，沂城统领的义弟更是咱们襄朝人，十五弟在沂城，十分稳妥。将来，我定会接他回京。”薛瑜之递了帕子过去，见林浅不接，只能开口劝道。

　　林浅轻轻“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瓷杯，起身到内室取了个小小的包裹抱在怀里，回来道，“妾的行装早已齐备，王爷既然饮不惯这茶，妾这便随王爷回府去。”

　　薛瑜之坐在原处不动，一副稳如磐石的模样，“离儿，我今日来，是想把该说的话都同你说清楚。你若肯谅我，便同我走，若依旧难以释怀，是走是留，随你决断，你和孩子的安危文朗自会万分经心。我只不想你人虽在我身畔，可心境却如这茶一般，苦不堪言。”

　　“王爷请讲，妾……我听着呢。”他这般温软的语调林浅已许久不曾听闻，已如古井般的心田还是泛起微澜，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放缓了语气，少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薛瑜之又将那苦茗端起来饮了两口，这才下定决定般道，“你只知十五弟独赴沂城凶险，可这京城有何尝不是暗涛汹涌。前番狠心对你用药，我委实负你良多，看你那般苦痛的模样，我并不比你好过多少。只是，你并不知道，朝堂争斗，非比寻常。我若只靠杨氏一族，不过是引狼入室之举。便是果真得了那位子，有盛乡侯虎视眈眈，我又与傀儡何异？这还算是最好不过的下场。你想那盛乡侯三女皆许皇子，长女尤其贵极，我是胜是败，于他本无甚干系，我又岂敢安心依仗于他。能全心助我的，放眼朝野，也只有陆大人了。你父亲是治世能臣，门生故旧遍及大襄，自然惹人眼热。你应该记得，你我刚成婚后那年，有多少明枪暗箭冲着我们翁婿而来。我们是实在不得已，才化明为暗，放手一搏。”

　　“莫非这件事，爹爹也知晓？”林浅苦笑着抚摸着自己的双膝，言语间有些局促，这实情她倒并未料到。

　　薛瑜之顿了顿，才摇头，“这件事除了敏敏，无人知道，尤其不能让陆大人知道。你是陆大人掌珠，他帮我也全是为你，自然不会舍得。我下的那盘棋比你这盘凶险许多，容不得一丝一毫错失。”

　　林浅吸了吸鼻子，目光如钩般看向薛瑜之，“不管王爷所言真假，谢王爷让我不必对父女天伦失望。”

　　“如你所言，看来你对我已失望了？”薛瑜之步步紧逼，目光阴鸷不容林浅有半丝躲闪。

　　林浅躲闪不过，只能苦笑着回望薛瑜之，到底让他转过目光，自己却起身在绣阁内打转，一一抚过桌上的笔洗砚台，榻桌上的棋盘，书桌旁卷缸内的卷轴，三分无奈三分认命地道，“出阁之前，我也曾幻想，终身会托于何人，不管那人出身如何，便是一贫如洗，只要能与他醴苦与共，诗词相酬，我此生于愿足矣。可是，我却嫁了王爷你，初时只当自己至幸，如今却怕了。王爷自有宏图大志，我自幼却只跟着西席习了琴棋书画，根本不曾涉猎权谋攻伐。因而也做不得王爷身边的解语花。妾对王爷并非失望，而是……惶恐，见到王爷就会忍不住想，你面上做得柔情似水，内里还不知在如何算计我。”

　　绣阁的窗户没有关严，有丝丝的凉风自窗棂的缝隙吹进来，将林浅的肩头吹得一片冰凉。

　　薛瑜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恍惚间觉得这个背影十分陌生，还记得那年仲夏，花架下初见时，她茫然懵懂的样子，怎么一转眼，两人就变得比那时还疏远了。他极讨厌眼下这种隐隐要脱出他掌控的情境，他已是满身污秽，若是连眼前这个清丽的背影也离他而去，那么终他漫长漆黑的一生，哪里再去寻一抹亮色。

　　他绝不能容许这种可能。他可以谋划天地，谋划江山，就一定能谋划他与心头这人的未来。

　　薛瑜之紧紧攥了攥拳头，神情恢复一片淡然，起身走到林浅身后，握住她的肩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何尝舍得你？只是你知道，自古江山易主难，更何况，我要这江山易姓。”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如一柄刀子一般自后脊直直插入林浅心肺，连带着室外的冷风一起，林浅白了脸色，死死咬了下唇回望向薛瑜之，霎时心如死灰。

　　能将这天大的秘密说给她听，可见他是志在必得。

　　林浅打着寒颤，颤声问道，“王爷为何告诉我？难道不怕我……”

　　薛瑜之一脸意料之中的模样，伸手将林浅揽在怀里，顺势掩了她的口，“既然知道事关重大，便也该知，我如今是把性命交在你手里。你原不理朝堂中事，却屡屡阻我，定是她临终前已告诉了你什么。我仔细想过，与其由着你猜忌，还不如将实情向你和盘托出。我这般的身份，争的不是那个位子，而是我的身家性命。”

　　“可母妃也是为你好。”林浅忍不住为自己，也为已故的卢妃辩解，见薛瑜之无动于衷的样子，也有些泄气，后半句话有些含混不清，“逝者已矣，你这般恨她，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薛瑜之没接话，拥着林浅默默站在窗前，屋中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风更大了，敲打的窗户噼啪作响。

　　林浅不知道薛瑜之心中是什么感想，只知道自己心中绝不平静。薛瑜之的态度已十分明朗，他要走的将是条凶险万分的路。

　　成则履至尊而治六合，败则五马分而九族灭。他不是皇族，牵累的只会是卢林两氏，甚至陆家。为了腹中的孩子，就算再不情愿，林浅也必须继续赌下去。

　　“王爷，……侧妃，主爷差婢子来问问，晚膳准备些什么？”绣阁楼梯上，有个小丫头探进头来，脆生生地问道，打破了一室宁静。

　　那小丫头看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见林浅和薛瑜之如此亲昵，也不脸红，只吃吃地捂着嘴笑。

　　小丫头不脸红，林浅却脸红了，忙挣开薛瑜之的手，往一旁走开几步，听得耳中的“晚膳”两个字，就觉口中油腻，肠胃翻腾，躲到墙角干呕了几声。

　　薛瑜之安之若素地轻拍着她的背，对小丫头说，“侧妃没胃口，我们这便回府去了。”小丫头踢踢踏踏下楼去了。

　　薛瑜之则耐心等着林浅缓过劲儿来，自然地取出帕子拭了拭她的唇角，牵着她下楼。

　　林深正负手立在绣阁外等着，见两人并肩下楼，目光犀利地看了看薛瑜之，便跟在两人身后一路送到陆府大门口，直到扶着林浅上马车的时候，才对她道，“姐，王爷已经再三答应父亲，会好生护着你们母子，你只管安心待产。”

　　看得懂林深眸中的关切和担忧，林浅眼眶发潮地轻轻拥了拥他的肩，在绣阁等了那么久才见薛瑜之，她自然知道，林深那一关并不好过。

　　这些人拼命护着她，她又岂能像往常一样，一味沉醉在自己的小儿女心思中，不问春秋。她陆林浅也并非是纸糊的人儿，任人摆布。既然生在棋盘，逃不脱，她也要自己布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