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2、第二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

　　行之见天色果然不好，也不好再逗留，只是一打眼看见了青盏手中端着的晚膳，眸子兀自暗了暗，却兀自忍住，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林浅立在瑝之身畔，看着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见瑝之聚精会神地盯着，不时下手捏几个起来，放在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里，觉得左眼角有些跳，心头有些堵，不知是对穆儿还是对自己，轻轻道，“又要变天了。”

　　穆儿心疼得看着林浅瘦削的侧脸，叹道，“尊主，要不我去找杜凤多要几床被褥来？盖得暖了夜间兴许好些。”林浅的腿如今虽说不能自主，可一到起风天气寒凉之夜总是痛得钻心，成夜成夜睡不着觉，一双腿伸也不是蜷也不是，用林浅的话说，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她一般，恨不能拿到将双腿斩了去。

　　“文朗不在，他能从哪里得来，少不得拿了他们兄弟自己的。”林浅摇头不允，穆儿还当她嫌弃杜家兄弟用过，却听林浅又道，“他们勤谨，府上不能亏待了他们。况且我的腿，也并不是寒着的缘故。”

　　林浅并非滥施好心，只是这府上真心对她的人没有几个，她自是不想多牵累他们。说完这句，林浅挂上一抹笑颜，俯身对仰面看她的瑝之道，“十五弟，它们身上极腌臜，你莫用手去碰。”

　　瑝之看懂了她的话，愣了愣，将手指里捏着的一只兀自挣扎的蚂蚁甩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小瓷瓶，微微张了口道，“可是，我听莫皎田说，玄驹研成的沫入药，可扶正固……本，养血荣筋、祛……瘀通络，嗯……安神……化毒，竟……竟不是么？”

　　林浅方才已看清他手中捏着的那只正是与别个不同的体型硕大的黑蚂蚁，当下鼻子一酸，未儿恰巧打发了薛行之离开，端了药碗边往林浅这处走，边扬声道，“尊主今儿有口福了。昨儿有绛州的客商赠了王爷些秦疆的莲藕，王爷特地令人送回府，咱院子里也分得了一份。厨下李婶乐得不行，给你做成了最爱吃的蜜汁藕，尊主快趁热将药喝了，好尝……”

　　一个尝字还在未儿口中，林浅却已转身反手将她递到面前的药碗挥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因为用力过猛，还险些将自己摔了，幸而穆儿从旁扶着，只是肋下却被硌得隐隐作痛。

　　林浅往日发火也只冲着敏敏一人，穆儿未儿和青陶青盏若没有错处，她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的，极为护短，今日这遭发作，倒将未儿吓得愣住。

　　林浅重重喘了几口气，恼道，“日日喝这黑漆漆的汤水，苦倒是极苦，却丝毫不见好转。也不知是哪个庸医开的方子！倒不如试试十五弟从莫太医那里得的偏方，说不定倒还好得快些。”说着便去取瑝之手中的瓷瓶。

　　未儿不知自己何处错了，虽懵懂，但见林浅发怒，却极快地跪在地上，青盏也忙跟着跪下，穆儿则忙拦在林浅与瑝之中间。

　　瑝之虽未看到林浅说什么，看这情形也知林浅想必是发火了，只当自己错信了莫皎田的话惹三嫂生了气，已是吓得脸色煞白，见林浅伸手来拿瓷瓶，也不敢入方才那般宝贝护着。

　　他那边松了手，林浅却被穆儿一拦，那瓷瓶就掉在地上“啪嗒”一声摔碎了，得了自由的玄驹便没头没脑的乱爬，看得人心里发慌。

　　未儿和青盏跪在地上，挡了那些玄驹的路，自然被咬了几口，倒不是很痛，如极细的针刺了一下，也都硬挺着不说话。

　　林浅这股情绪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几人被自己吓成这般模样，瑝之更是一副泫然欲泣地模样，也知是自己过了，叹了口气，拄了双拐往屋内行去，“先用膳吧。”

　　瑝之自以为闯了祸，饭菜都摆在桌上却仍在玩手指，林浅心中愧得慌，便亲为他夹了许多菜，又抚了抚他的头，示意他吃菜，见瑝之默默吃菜也不说话，拍拍他道，“十五弟，方才三嫂可是吓到你了？”

　　“是……瑝之……瑝之不好。不该听那莫……那竖子胡说八道。”瑝之忙放下筷子，摇摇头，并恨恨答道。

　　林浅无奈道，“莫大夫并未说错，只是玄驹的那些功效并不能解三嫂所中的毒，你莫迁怒于他。”待瑝之迟疑地点点头，又道，“三嫂适才失了庄重，原是不对，你方被父皇封为铮王，却被吓成这般模样，也是不好。十五弟，你可知，铮这一字所谓何意？”

　　瑝之便又摇了摇头。

　　林浅一边伸手拂去他面上的碎屑一边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这话你懂吗？”

　　却见瑝之捡了一大口菜塞在嘴里，慢慢咀嚼着，小小的眉皱成一团，似是极费思量。待尽数咽下去，才期期艾艾地抬头道，“三嫂，这句话的意思可是……不怕？”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文文弱弱的三嫂考校他学问，他竟比面对整日板着脸的少傅魏先生还害怕几分。

　　林浅未想他这般聪颖，微讶然地冲瑝之点了点头以示赞许，这才见他小脸上的阴霾倏然不见，埋首欢天喜地吃起饭来。

　　晚膳没用完，外面便下起了大雨，宫中没有人来接瑝之，林浅便着未儿在外间铺了暖暖的褥子，由她带着瑝之睡，却让穆儿到了内室与自己同卧。

　　夜半的时候，她果然又被双腿的疼痛折磨醒，才轻轻哼了一声，一直未睡沉凝神听着她动静的穆儿便醒转了来，如往日那般将她的双腿搂在怀中暖着，轻轻揉着，见林浅紧咬着牙关额上已是一头冷汗，心疼道，“尊主若是痛，便出声吧。”

　　林浅深深呼吸了几口，忍过一阵极痛的，方轻声道，“会吓到十五弟。”

　　这般不知痛了多久，她才渐渐觉得疼痛好些，隐隐听见哗哗的雨声中似夹杂着谁的脚步声，又有集雅轩开门关门声，遂强打起精神问道，“外面是怎么了？”

　　穆儿见她疼得不似方才，取了帕子替她拭了拭额头的汗，才披衣出去问未儿，转回内室却不吭气，林浅便又颇不悦地问了一遍，“大半夜的，是什么事？你明知我没力气多问。”

　　屋内没点烛火，外面下着雨一丝光也无，林浅看不清穆儿面上的神色，只听她闷闷地答道，“是王爷自绛州回来了，方才过来一趟，听说尊主痛得厉害，嘱我们好生照应，便……走了。”

　　“怕是去了蕴恩苑吧。”林浅忍着痛和酸楚冷笑道。

　　蕴恩苑便是正妃杨奉君如今的居处。硕王府中的四大苑，章帝赐以贤德恩威四字命名。按理说，蕴贤苑是第一苑，正妃也应居此院，不过杨奉君住在蕴恩苑倒是自得其乐，薛逾之也便没有再自找麻烦让林浅搬出去。

　　这几个月来，薛逾之对她们俩倒是公平地紧，若宿在蕴贤苑一次，下次定会宿在蕴恩苑，可算是雨露均沾。只不过，在林浅这里，别说是享什么鱼、水、之、欢，他却是连一句好话也难得听到，还得常常忍着林浅的怪脾气。

　　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又有人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如今正宏图大展，有的是人巴结奉承，岂会长久受她给的窝囊气？

　　他上回回来宿在了蕴恩怨，这回自然该到此处，却这般走了，想来已是忍得够了。

　　穆儿听出林浅难过，遂编了谎话来骗她，“未儿说，青陶看见王爷是往前院去了，估计会宿在书房。我想着，王爷定是怕带了一身潮气来，对尊主不好，也是王爷一份苦心，尊主莫想偏了。”

　　青陶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又不怎么跟在林浅身边，哪里会有这么多玲珑心思，林浅却也不点破穆儿，只道了声，“歇了吧。”

　　却是一夜无眠，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日自然昏昏沉沉的，雨尚未停，空气倒是新鲜。林浅觉胸中憋闷，疾言厉色地迫穆儿扶着她到廊下软榻上歪着，连早膳还没用，便听见有人敲蕴贤苑的大门。

　　林浅心绪颇为不好，也不理会，穆儿等人站在一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也不敢动，青陶想走去开门被穆儿狠狠的目光阻住。

　　敲门声不紧不慢，却极为执着，笃笃声响了半晌，斜倚在软榻上的林浅不胜其扰，这才开口道，“是怕吵不醒十五爷吗？”

　　青陶又转头看了看穆儿，见穆儿轻轻点头，才忙跑去开门。

　　门外立着杜家兄弟的老小杜朗，一身短打已被雨水打得半湿，难得一脸正经地迈进大门，想是也有些怕林浅。他走了两步，便不敢再近前，只在庭院正中立住，对林浅道，“杜朗该死，扰尊主休息了。”

　　“无妨。你来我这儿何事？下着雨，怎也不撑伞？”林浅对杜家兄弟也没什么脾气，虽是心绪烦乱，语气倒也客气。

　　杜朗道，“小的一早送王爷和……呃……入宫，王爷嘱小的下午再去接他。回来时，小的在府门口见贺姑娘候着却不进来，遂过来请尊主的示下，看是否请了她来？”

　　“梦梨？一大早的她在府外等着干什么？”林浅觉得右眼皮比昨日跳得还厉害些，伸手按了按，道，“你去叫她进来吧。她是我的义妹，便是王爷在府上，也需许她来。”

　　杜朗应着去了，很快，便带了贺梦梨来。

　　梦梨平日来王府还不显拘束，蕴贤苑大门一关更是活泼，今天却跟在杜朗身后一直垂着首，瞧也不肯瞧林浅一眼。

　　杜朗送了她到蕴贤苑，便转回去了，穆儿见梦梨也是空着手，忙取了一柄伞过去迎她。

　　“我知道你店中忙，怎么就忙得将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忘到脑后了？”林浅嗔了梦梨一句，见梦梨还不动，便着穆儿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伸手去捧了她的脸，惊见她双目红肿，忙拉着她坐在榻边，柔声哄着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你哥哥欺负你了，来，说给离姐姐，姐姐自会教训他。”

　　谁知不问还好，这一问，原本只是有些抽噎的梦梨突然哽住声音，伏在林浅肩头，“昨夜……昨夜店里失了大火……”

　　“你哥哥？……”林浅觉得背上一凉，牙齿咬得咯咯响，见梦梨重重摇头，才放下心来，嘘口气道，“人无妨就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不怕的。这是天灾人祸，你们也料不到，想来九爷定也不会怪罪。”

　　梦梨却哭得愈发响亮了，林浅也慌了神，心口处绞成一团，却一手抚着心口，一手挥退了穆儿，只管连声问，“梦梨梦梨，你先别哭，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