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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番外 之 杨奉君 ...

  •   一

      章帝泰和十七年,雪大得出奇。我跟着父侯、二哥自偏远的澜北城北上,一路颠簸,昼夜兼程。总算赶在大雪封山前入了绵绵雁愁山谷。

      又疾行两日,这才见绵延的军帐掩映在一片苍茫风烟之中。

      那便是平陵关外,章城大营。我自马车车窗中偷眼去瞧父侯,他面上的愁云比头顶的阴云还浓重。

      镇北大军十五万人马都驻扎在此处,泰和十七年春,我的表哥玉将军阜今奉旨探望早年在蒙答为质的十三皇子,却发现十三皇子早已于两年前失踪,蒙答人却始终未报。

      章帝大怒,一张圣旨,镇北大军浩浩荡荡自章城开赴平岭关下,只不过一战,便俘了蒙答领兵的七殿下,正是军威赫赫。

      北风凌虐,帅旗上斗大的“阜”字迎风烈烈,没来由令向来天地不管的我害怕。

      镇北元帅阜定国是我唯一的亲舅父,素来最疼我,与父侯比亲兄弟还亲。可今日,迎接我们的却不是佳肴美酒,而是营门口明晃晃的刀戟。

      阜家的快马终究比我们来的快些。

      父侯的鬓间已见花白,再华贵的长衫也掩不住这一路风霜,他重重叹了口气,将被八道法绳紧紧束着的发须凌乱的二哥自囚车上拽了下来,跪在雪地中。

      一个月前,二哥迎娶表姐阜晓过门。明明是亲上结亲的喜事,却不知洞房花烛夜二哥起了什么心思,同表姐争执一场,连夜离京到了澜北城。

      便是那夜,表姐三寸白绫,悬在了新房梁上。

      二哥在大营前跪了一整,眸中冷清,同雪一个颜色,父侯和我陪着他在漫天风雪中立了一整天。

      山谷中的北风如刀一般,我被冻得摇摇欲坠,只咬牙撑着。

      直到夜深了,营帐中都熄了灯,连绵的远山和营帐在夜色中格外狰狞。舅父到底没出来接我们,父侯心疼我,把我搂在怀里,替我挡着风。

      我半梦半醒间,听到有哒哒的马蹄声自我们身后越来越近,并一个我盼了一路的声音道,“让侯爷和奉儿受罪了。父帅近来一直卧病在床,想来是兵士未能通传。”又听他斥责守门兵士,“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若我今日不归,便不让侯爷和尊主入营了不成?侯爷贵体有闪失,你倒是几个脑袋够砍的?”

      他的声音沙哑,听起来极劳累,却又极疏远,他往日从不称父侯“侯爷”,总归要亲亲热热唤一声“姑丈”

      父侯并不计较他的客气,反而松了口气,牵了我的手跟在表哥身后往营内走。

      我拗着不肯,强自睁开眼睛,委委屈屈地回头,冲不远处立着的挺拔身影求情道,“今哥哥,晓姐姐的事,同二哥是没有干连的。必是误会了。”

      打我记事起,便知道二哥对表姐极好,得了指婚的圣旨,二哥几天几夜都乐得未合眼。

      说句没心肝的话,怕是二哥宁可自己没了,也不肯让表姐受丝毫损伤。

      向来脾气温和的表哥却未理会我,引了父侯往舅舅住的大帐走,却不忘嘱咐他身边一个人道,“贪狼,天晚了,你送尊主去休息。”

      那夜,营外昏黑,火把光弱,我并未看清贪狼的模样,只听得他干脆利落得应了声是。

      二

      父侯和二哥在镇北大营呆了五日,便匆匆赶回了澜北城。

      走时,是舅父亲自出营送的。他同父侯似已无芥蒂,只是不理二哥,不过,二哥轻咳着唤了声“舅父”,他也平平淡淡应了,还道,“虽则年轻,也需好生调养身子”,话中透着三分心疼,算是已谅了二哥的错处。

      那日风雪中,我同父侯因裹着皮氅,晚间又在暖暖的营帐中休息,倒还无妨,可二哥跪在雪地里整整两天一夜,那阴寒之气渗入肌骨,倒是狠狠病了一场,弄得后来两条腿也不甚爽利,舅父见他病得厉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叹了几声表姐命苦也便做罢了。

      我最初一直猜着,莫不是表哥故意让二哥使了这么个苦肉计,好博舅父一个不忍,后来这几年冷眼瞧着,才晓得不是。

      表哥只有这么一个姐姐,手足情深地很,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怕是比舅父更恨二哥,从那之后,无论二哥怎生讨好,他竟是一个字再未同二哥讲过。

      我原是跟了父侯二哥一起走的,行了不过三里,我便鬼使神差跳下马车,上了贪狼的马,对父侯道,“晓姐姐刚殁了,舅父难受地紧,我便给舅父当女儿去。”

      我自来任性,父侯攒眉思量了片刻,也便随了我去。

      表哥见贪狼去送行,却把我带了回来,很是惊诧,却也没说什么。这么的,我便留在了镇北大营,跟着表哥风里来雨里去,一呆便是八年。

      舅父并未因表姐的事迁怒于我,表哥对我也是极宠爱,军营中的日子虽苦,却胜在比京都和澜北城都自在。

      我渐渐便有些乐不思蜀了。何况,还有个事事顺我的贪狼。

      表哥的战功愈发辉煌,我却没了当初的小女儿情思。那会儿我虽说着要给舅父当女儿的话,心里却不是这般想的。只想着,舅父虽做不成二哥的岳丈,能做我的公爹也是好的。

      有一日,却见自表姐故去后少见笑颜的表哥捧着一方素色书笺,唇角含着抹不去的笑意。

      我缠了贪狼偷那信笺给我,他虽不情愿,却拗不过我死缠烂打,趁夜拿了那封被表哥藏地极隐秘的信笺给我。

      一眼瞧见那笺上娟秀清丽的字迹,我眼前便浮现出一个弱不胜衣的身影,还是在京中时曾在文华苑与那女子偶遇过一回,只记得她闺名唤作离离,行动间质似薄柳,极羸弱,倒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想不到竟与表哥私定了终身。

      虽微有些恼她,心底里我竟有些佩服她。

      贪狼见我神色不明,只当我动了怒,劈手将那信笺夺去,取了火折子就燃,我慌着去抢,他步法轻盈,左躲右闪张臂拦着,我便够也够不到,眼见着那张纸燃成了灰烬。

      我急得大哭,劈手去打他,“若是表哥知道,怎饶得了我?”

      我见过表哥战场上嗜血的模样,还是极敬畏他的。

      贪狼任我打了几下,眸中的冷光渐渐柔和,见我打得累了,猛得揽了我在怀里,道,“将军便是知道了,与你什么相干,信是我偷的,也是我烧的。我自领罚便是。他若是伤你一根指头,我却不与他罢休。”

      我呆呆地望着贪狼,夜色中他眸中的光我看得分明。周遭虫鸣声甚杂乱,就在这杂乱中我却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说不出的甜蜜滋味。

      镇北大营没有婢女,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自小我养尊处优的,总有想不到处,贪狼虽是男子,倒是格外仔细,事事都替我想得周全。

      我除了夜间休憩,形影不离地缀在表哥身畔,他便形影不离地缀在我两个身畔。他本就是表哥的亲随,我并未多想过。

      今日他来这么一出,我却猛想起,刚到营中时,风传营地周遭有熊迹,我不止一个早晨一出营帐便碰见他,脸色青黑,精神颇不济,那时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回想去,那些日子他应是整夜整夜在我营帐外守着了。

      他见我久久不说话,缓缓松了手,脸色转为暗沉,转过身去,苦笑着道,“贪狼忘了自己个儿的身份,冒犯了尊主。还请尊主责罚。”

      我眼眶一热,抬了手用衣袖擦去,扑身上前挂在贪狼背上,死死搂着贪狼的颈,还嚷嚷着道,“自然要罚你,便罚你许我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何难?生生世世我也许的。”贪狼与我都不是忸怩之人,连那娇娇弱弱的陆离都敢背着陆相同表哥私定了终身,难道我盛乡侯家的尊主便比不上她的胆识?

      三

      贪狼总说,待时机成熟,他定能向父侯求娶我,我只当他是哄我,并不放在心上。

      我与贪狼的事原是连表哥都瞒着的。只是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贪狼有回得了不实的情报回来,差点连累了一队斥侯的性命,表哥按营规下令杖他八十军杖。

      那军杖极重极粗,饶是我自幼习武,背上也瞬时被冷汗浸透,贪狼对上我的眼睛,满是安抚。

      我忍到第三十杖落下的时候,再看不下去他背上的血肉模糊,含着泪扯了表哥入帐,“原也未伤了人性命,算是有惊无险,今哥哥教训教训贪狼也就是了。若真要了他的性命,怕是奉儿也活不成了。”

      我头回哭哭啼啼,表哥也头回循了私情,待帐外唱到“五十”,他便喊了“停”,却不忘洋洋得意地告诉我,“那日他烧了离离的信,打量我不知道呢。便是给他个教训罢了。我忖着你怎么也得捱到五十才开口呢,却这般沉不住气,不似你的性子。”

      我胡乱抹了抹泪,一个眼风斜过去,嘲弄道,“今哥哥且莫说我,若是受欺的是那位娇滴滴的陆尊主,你怕是一下也挨不过去吧。”

      正巧气息粗重的贪狼被两个兵士扶着进了帐,对着上首的表哥纳头便拜,“谢将军恕罪。不过区区三十杖,属下还受得起,终归是属下的过失,莫让其他兄弟议论将军偏袒属下。”眸光却又瞟向了我,微微有些怨怪。

      表哥摆手令那两个兵士退下,我没好气地过去搀了他起身,错过眼不看他的背脊,颤着声轻斥道,“人身都是肉长,逞什么强?你自己是看不到,让人看着不心疼么?”

      倒是自己先哭了。

      帐中这两人平素都极少见我落泪,表哥竟借口请营医来逃掉了,贪狼抬手去拭我眼角的泪,却扯痛了背上的伤,微微吸了口气,却被我听到,当下也顾不上哭,小心翼翼扯了他在表哥榻上躺下,一点一点剪开他背上的衣物。

      他按住我的手,轻道,“傻姑娘,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好动手的?自有营医呢。”

      “你在我面前羞臊什么?”我看着他微红的双颊打趣他道,“我终归是要嫁你的,早早晚晚的事,这么计较做什么。你如今伤着,有事娘子服其劳,不许多嘴了。”

      他便不再言语,唇角微扬,想来也是欢欣的。

      四

      原本我自是可以做贪狼的娘子,纵使门不当户不对,到底有父侯宠爱我。

      我上头三个姐姐,大姐与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二姐与英王表哥比翼连枝和如琴瑟,父侯已是志得意满,对我和三姐都没有甚高的希冀。三姐如今议定的人家便是个普普通通的书香之家,并无爵禄,想来以贪狼的性子,父侯也能看上。

      这一切原本都有可能,只要我看见那个人落下悬崖的时候,没有出手相救。

      我在军中多年,也常跟着表哥和贪狼杀敌,表哥虽看着清润,下手却极狠,出手常是杀招,上了战场便如化身修罗,可贪狼却恰相反,一招一式间总给人留着生路,与他那张冷硬的脸颇不相衬。

      为此,表哥没少叱骂过他,怪他优柔,可他这性子,倒是极衬我心思,我原就是个心软的人。

      蒙答人偷袭左路军时,贪狼恰不在营中,我不及多想,亲上了点将台急急点齐人马便驰援而去。恰看见硕郡王爷仰面倒下崖去,我来不及多想,只重重抽了几下马身,借着那股冲力,飞身上前抓住他的臂,却被他一把扯下崖去。

      眼见着两个人都要陨命崖下。

      便是那时,我肯放了他的手,也能及时稳住身形,既保了自己性命,又没有往后的这些纠葛,我却鬼使神差地没有伸手。

      或许便是天意。我那么死死攥着他的手,这一攥,便再也不能松开。

      悬崖很高,亏得崖壁上有丛丛簇簇的小树,我又死命拿刀划着山壁,终于和他跌跌撞撞摔到崖下,有幸都活着。

      他中那一箭有毒,蒙答人毒辣,这毒药也毒辣,幸亏贪狼多年与蒙答为敌,对蒙答情势了如指掌,总让我随身带着几瓶药,便有一瓶是解这毒的。

      我并未想许多,只想着救活他,他醒来第一件事却是许了要娶我。

      饶我怎么说,他只定定说了一句,你终究会进我的门。

      我气得要哭,怎生还有这般恩将仇报的人。

      可对上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我却什么都不敢再说。

      除了杀人如麻的表哥,我头回起了惊惧的心思。

      五

      我绝不了硕郡王爷要娶我的念头,心乱如麻地跟着他在崖下走了三天,他到底伤痛不支昏了过去。

      我看了他半晌,到底转身自顾自走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毁了我与贪狼的未来,哪怕是背负上一条人命,也没什么好后悔,我终究救过他一次,我与他的缘法到此为止。

      走出没多远,便听得远处有人呼喊。那声音焦灼,似要将心肺都喊出来,正是贪狼。

      我浑身是伤,又痛又饿,这几日一直是强撑着一口气,此刻听到贪狼的声音,浑身力气像抽干了一般,一步也迈不出去了,索性就寻了些枯枝,用火折子引燃,蜷身坐在火堆旁等贪狼来寻我。

      果用了不久,贪狼便带着一队人劈荆斩棘跌跌撞撞地过来了,目中血红,也不知是熬的,还是哭的。我顾不得人多,扑在贪狼怀里,一动也不肯动。

      贪狼见我无碍,也是大大松了口气,揽着我问道,“王爷呢?”

      我不答话。

      贪狼却执拗,又耐着性子问了一声,“兵士说你同他一道落了崖,想必你是见了他?你们落在何处……”

      “我醒了便未见他,想是在崖壁上便被撞散了。”我极不愿那硕郡王爷活着走出这山谷,虽然我原本还想救他,可如今只盼着同他断了纠葛,只得随口编了个瞎话,又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对贪狼道,“继昭,我胸口痛得很,可是……可是要死了?”

      “别瞎说。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可能贪狼见我面色果真不好,也变了脸色,抱了我往回走了几步,歉意地冲仍要往山谷中去寻的两人道,“尊主伤得不轻,我得先带她去诊治,众弟兄仍随二位去寻王爷,可好?”

      我认得那两人便是在崖上时立在硕郡王爷身畔拼死保护他的两人。也都受了重伤,面上不见血色,却还不管不顾地要寻人,倒是忠心。

      我原本极激赏忠心二字,这回却有些恨。

      我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将养了月余也便好的差不多。听说,那两人到底找到了硕郡王爷,在章城将养好身子,那人憋着怒,狠狠打了几个胜仗,蒙答服了输,边疆战事算是暂时了了。

      他却未回京,竟请旨随了父侯去修坝。我那时便觉得不祥。

      接下来的几日,我总是莫名心头发慌,动不动就发脾气,贪狼只当我伤势未愈心中烦躁,对我愈发千依百顺,我发过脾气便又心疼他,日子过得格外难熬。

      硕郡王爷到底是向父侯求了亲,二哥来给我送信时,贪狼幸好不在。

      我匆匆跟二哥去了滦州大营,当胸一剑也没改了硕郡王爷的初衷。

      我总觉得天都要塌了,忍不住跪在父侯帐前痛哭。

      父侯却一直未理我,倒是二哥趁着周遭没人对我说了句,“太子殿下身子撑不过几年,你又不肯嫁晋王,父侯总得做个谋划。不管将来如何,我们一家人总得相互扶持。”

      那两个时辰,我脑中思量的比之前十七年都多。

      父侯想是一直盼着我同那混世魔王在一处,只是我俩彼此无心。如今,太子眼见着是登不了大位的,怕是会走在章帝前头,嫡王庶王的争斗高高下下,说不清孰优孰劣,英王那边有二姐,硕郡王府再有我,朝中便是闹个天崩地裂,杨家也稳坐钓鱼台了。

      我到底还是在父侯疼宠十八年后,成了他手中至关紧要的一枚棋子。

      这世间有几对有情人能修得携手百年的缘分呢?我也不见得便比别个儿幸运几分。与其不肯这命运摆布,倒不如自己做个决断。

      我快马回了镇北大营,贪狼只当我去看了趟父侯,还笑吟吟问我父侯身子如何,我随便支应了他几句,心里却如刀绞一般。

      那夜,我便宿在他的营帐。

      他原是不肯,口口声声说要待他正式向父侯求了亲,却到底敌不过我几滴眼泪,几声哭嚷。

      欢愉日短。

      十日后,二哥到镇北大营接我回京,我将一封厚厚的书笺留给贪狼,嘱他等我离开后再看。那书笺上字字句句都是我的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我一路昏昏沉沉,到了驿站,连晚膳都未用便回房休息,却偏生有恼人的鸟儿轻啄窗檐,让人不得安生。

      我恼怒地推开窗子,见着那张日夜萦怀的脸,窗外是贪狼神色凄凉地立在高大的合欢树下,“奉儿,天涯海角,你可愿跟我走?”

      那一刻,我多想擎了他的手,可我身后,却还有杨氏家族上千族人。这个信我背不得,这个义我弃不得。我说,“继昭,你自己走吧。若有来世,我再不负你了。”

      贪狼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同我生生世世的希冀也落了空。

      看着贪狼寥落而去的背影,我暗许,今生,是我负了你,来生,我定与你相依。

      我也不回身,倚在窗口哭了几声,腰间一紧,人已腾空。

      我缩在贪狼怀中,随着他在空中腾跃,他说,既然要走,我陪你去看你最喜的仰山瀑布。我总是许了你生生世世的,你可负我,我却不能负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番外 之 杨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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