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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无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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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涯——时间的最初与最终,空间的起点与尽头,因缘的由生与寂灭。
天地像是混沌未开,到处是灰蒙蒙的颜色;天地又像是毁灭之后归于静寂,随处可见白骨与瓦砾;子衍入了荒涯,走在一片茫茫沙土之中,她的灵魂因为“归鸿”之术而依托外物存在,而她真正的躯体正与她并肩而行,木然望向远方。她所走过的地方,细碎的沙砾拼凑出一张一张面孔,风一吹,漫天都是细沙与尘土勾勒出的轮廓,时而三五成群,时而汇成一体。嘈嘈切切的声音响起来了,整个荒涯都在窥视这无端闯入的异客。
“你可知脚下沉睡的是什么?”子衍笑着问自己的躯壳。
那躯壳也笑了,问子衍,“你可知脚下沉睡的是什么?”
“哈哈,它们……天地不容。”
那躯壳学着子衍的样子,俯身开始刨土,一边嘴里说着,“哈哈,它们……天地不容。”
“它们是失去了灵魂的躯体,是开不出花的种籽,是断弦与裂帛,是秃了的笔和沙哑的歌喉。荒涯是无边无际的,因为被人遗忘与抛弃的事物将无穷无尽。很久以前我就想,我生到这世上是为了什么,你知道的,这样的问题想得越多就会越接近于一个疯子,我行过这世上许多路,我也看过这世上许多书,我觉得荒涯这个地方不错,所有被抛弃和自我放逐的人都可以来这里栖身,也不用再管生老病死,也不会再有悲伤喜乐,只要将自己一埋,然后长长久久地去思索,再不被任何俗事打扰。
“躺下去,我会为你覆盖一层细沙,就像最初的时候你在母亲腹中,那时你没有想通的事情,经历了人世一遭,如果仍然没有想通,就在这里继续想吧,直到你与地底的枝蔓缠绕一体。
“我已掩埋了你的手脚,这沙土并不是冰凉尖锐的,你感觉到了么?它有一点点温暖,像投身于一汪泉水,你不上浮,也不下沉。现在我要将最后的沙土洒到你脸上了,你絮絮叨叨一直在重复我的话,啊,是我们一直在重复自己的话。现在你可以闭上嘴巴了,我从此也将沉默无言。”
子衍将自己的躯壳埋葬,“归鸿”之术完成,她一身法力终于悉数回归。
——但是《秦氏九典》并未记载怎样离开荒涯?
那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来过荒涯,连秦无期和临渊都没有来过。
子衍微笑着环顾四周,心想真好啊,这样一个地方,足以叫她死得其所了。她用指甲在掌心划了一道口子,然后缓缓抚上这广袤无垠的尘沙。她的血液迅速被这片干涸的土地吸收,被她染红的沙土忽然开始流动下陷,而她身周猛然升腾起无数形体,尖叫咆哮着,恸哭厮打着,男女老幼或悦耳或粗粝或平静或狂躁的声音统统混杂在一起唱道——
“天地宏大,不能容我;三界无常,不能灭我;洪荒无极,万难参透;死生无尽,修化无为!荒涯不再,吾归何处?怜我恨我者,不解痴狂!”
“啊——”
徘徊人间的灵妖与鬼魅,以暴烈迅疾的姿态涌出子衍的手背,它们惊恐到了极致而僵立无言,环顾四周而不知身在何处,它们有的正在闲游有的正在修仙,有的正在杀戮有的正在睡眠,却不知为何陡然之间被一股强力吸引来此。
像被利刃穿透手掌而后辗转切割,子衍痛到极处,不由得仰天大笑,她用毕生气力将那歌谣吟诵,“天地宏大——天地宏大;不能容我——不能容我;三界无常——三界无常;不能灭我——不能灭我;洪荒无极——洪荒无极;万难参透——万难参透;死生无尽——死生无尽;修化无为——修化无为!荒涯不再——荒涯不再;吾归何处——吾归何处?怜我恨我者——怜我恨我者……”
子衍念到此处,手背上引来的却是白婆婆。她仍然抱着那白胖娇憨的痴儿,笑着说“无期啊无期,你看我这颗心,为你跳了这许多年呢。人是有魂魄的,若来世你生了一双凡胎肉眼不能相认,你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也要叫你看见这颗心呐,它是永远为你哭为你笑的。”
子衍泪如雨下,颤声继续念,“怜我恨我者——怜我恨我者;不解痴狂——不解痴狂!”她话音刚落,已经看见立在眼前的临渊。不知为何他已盲了双眼,满面凄惶之色问道,“子衍,是不是你?”
子衍心中剧痛,“不是我,不是我!”
临渊怒斥,“你自以为可以决定三界众生的命运,你自以为天赋法力便可任意妄为,你不过是想找一个痛快死法,因为你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你不甘心死得籍籍无名!什么梦想与希望,什么执念与孤勇,你不过是自私,你自私到了极处!”
子衍咬牙反驳,“世人深陷愁苦却仍不忘互相打杀,三界本是平等却又偏偏不共戴天,我不奢望人间再没有争斗,我却要所有生灵都能自在地活!”
临渊狠狠一巴掌挥下来,“疯子!”
子衍“噗”一声吐出一口腥血,惨白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到了此时此刻,再没有人能阻止我。到了千年万年以后,若你仍然活着,就来我身死神灭之处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做错……”
她手背上仍然不断涌出灵妖鬼魅,难以计数的生灵被拖入了荒涯,目瞪口呆地看着秦子衍。这个面容枯槁长发凌乱的女子,苦苦撑着不倒,用尽一生法力与周身气血,将三界隔离于荒涯内外。
终于,她颓然坐倒。
所有生灵都散去了,它们想去看一看这新鲜的世界,或者共同商讨离开的法子,或者建立新的存活法则。惟有白婆婆与临渊紧紧握住她的手,喊着她的名字。
“无期!”
“子衍……”
而她的眼睛正慢慢失去光华,羸弱的身体有轻微的抽搐,她嘴角有鲜血流出,掌心一片黑色黏腻的汁液。
她好像在看一处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已经什么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