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浅井瞳

3、第三回 回声·Echo

　　晨曦笼罩上渐渐苏醒的新泽市，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此时的紫阳路上异常繁忙，穿梭的人流中混合着各色服饰的上班族与学生。
　　映水区的紫阳路在新泽市非常有名，因为在这条并不算长的街道上，坐落着本市最富盛名的高中之二——北苑私立高中，与新泽公立第一中学。除位于陵安区的西野私立高中之外，新泽每年的高分段学生几乎均被这两所学校垄断。所以，北苑，西野，一中，可谓是新泽市教育界的三巨头。
　　舒念便是这条繁忙的街道上的一员，她穿着一中的夏季校服，低着头，匆匆忙忙跑进了校门。

　　“叮铃铃……”
　　舒念几乎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
　　班主任面色不佳地看了她一眼，但仍旧没有说什么，只是示意她快些回到座位上。
　　舒念慌忙点点头，然后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啊……”
　　走过第三排的时候，一个女生低低叫了一声。伴随着这个声音，一只铅笔从课桌上滚落下来，正好落在舒念脚边。
　　舒念蹲下身去，捡起来递给女生。她记得对方似乎叫梁姗姗，是班里的班长。
　　舒念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声音很小：“给。”
　　梁姗姗接过铅笔，什么也没说，转开了视线。
　　舒念朝她点点头，迅速回到座位上。
　　她挫败地垂下头去，暗暗责骂着没用的自己。
　　怎么办……
　　这里的一切，还是不习惯。

　　这是自己来到精英班的第四天。
　　因为成绩的出色，舒念被年级主任从普通班中调到了精英班，说是为了她个人更好的发展。
　　舒念想要回绝，可是档案已经全部转走，她看着年级主任那张严肃而不可抗拒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念一直觉得精英班的学生是高高在上神圣无比的存在，他们有聪明的头脑，帅气的作风，而且大多家境优良，甚至有漂亮的外表。舒念觉得，有的时候，上帝的确是不公平的。
　　她坐在教室的后排，默默地看着她的那些光鲜亮丽、表情冷漠的同学们，咬住下唇，低下头去。

　　下课后，舒念起身去卫生间。
　　她按下冲水，刚要推门出去，便听到隔壁间传来两个女生的声音。
　　“哎，那个新来的舒念怎么搞的，总是阴沉着张脸看着就讨厌，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算啦算啦，不过是普通班上来的渣滓，和咱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美和你不用在意嘛。”
　　被叫做美和的女生不爽地“嘁”了一声：“真不知道年级主任是怎么想的。”
　　“喂，快点，下节是班头的物理，迟到就惨了！”
　　“知道啦……”女生一脚踩下冲水，推门出去了。
　　舒念收回伸出的手，默默收紧手指，攥成拳头。

　　下午的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在球场上玩篮球，女生则坐在一起聊天。
　　舒念一个人坐在铁丝网旁边，远远地看着班上那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生。
　　班里的女生大多有自己的小圈子，彼此嬉笑打闹其乐融融。而自己并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可能属于。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把脸埋进膝盖里。
　　球场那边有人惊呼，伴随着人群的尖叫以及“嘭”的一声，舒念的世界一瞬间灌满了小星星。
　　篮球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头上。
　　女生一下子就懵了，头晕乎乎的，睁不开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好听的男声随着脚步声缩短了两人的距离，最后停在舒念面前，男生颀长的阴影盖住吃痛的舒念，“你还好吧？”
　　舒念的脸刷的红了，她抬不起头来，只是拼命地摇着脑袋，结果更晕了：“没、没事……”
　　男生的气息更近了一些，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温和与歉意：“有没有受伤？要么我陪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吧？”
　　舒念吓得倒退几步：“不用了！”然后她站起来，转身跑掉了，甚至没有看那个人一眼。
　　她边跑边偷偷揩掉眼泪，命令自己屏蔽方才从班里女生那边传来的隐秘的笑声。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狼狈。

　　舒念从小就是非常安静、胆小的性格，但是小学和初中的是时候一直有很要好的朋友，她们对待舒念都非常友善。所以舒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班里的同学孤立或者欺负。
　　离开了原本熟悉的班级，距离那些好朋友好遥远。
　　舒念躲在学校天台的角落，擦掉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
　　一个人，好孤单……
　　她想念儿时的伙伴，想念原来班里的同学们。
　　可是她们都不在身边。
　　现在的她，只有自己。

　　放学后，舒念被留下来做值日。她从水房涮完抹布回来，一丝不苟地擦着黑板。她伸了几次手臂，依旧无法够到黑板最上方的字迹。
　　舒念吸了一口气，然后跳起来，努力去够上面的黑板。
　　“嘿！嘿！”
　　她一边小喘着气，一边跳着。
　　突然，她脚下一滑，然后利索地从讲台上摔了下去。
　　“嘶……”
　　舒念发出吃痛的声音，脚腕一瞬间动弹不能。她别过目光，发现不知何时脚下放着一把墩布，顺着墩布看过去，是搭档无辜的脸。
　　女生夸张地大叫道：“诶呀！对不起！没看那里有人呢！”
　　舒念低下头去，她揉了揉发红的手，嗫嚅道：“没、没关系……”
　　“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女生摆出并不善意的笑容，“以后要注意点啊！”
　　“嗯……”舒念红了眼眶，但不想让对方看出来。她死死地低下头去，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向讲台上走去。
　　“我先走啦！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搭档说着，丢下墩布，拎起书包闪出了教室。
　　舒念的“好”字哽在喉咙里，来不及说出口。也根本说不出口。

　　下班高峰的紫阳路再次呈现出熙熙攘攘的景象。
　　舒念背着书包，默默地走在便道上。她突然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

　　“道路虽然熙熙攘攘，却十分落寞，因为没有人爱它。”

　　舒念自嘲地想，“生活虽然忙忙碌碌，却依旧孤单，因为没有人爱我。”
　　然后她忍不住捂住眼睛。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留下来，源源不绝。
　　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舒念怔怔地看着人行道上红色的指示灯，泪痕还挂在脸上。她盯住那个红色的小人好一会儿，然后迈出了脚步。
　　“小心。”
　　身后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不小却温柔的力道，她被带得往后退了几步。
　　舒念回过神来，看见眼前的一个司机一个急刹车，然后凶狠地朝她挥了挥拳头之后扬长而去。
　　她回过头去看向那道声音的主人，一个比她高出将近一头的黑发女生表情淡漠地看着她，手拉住了她的小臂。
　　舒念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黑发女生渐渐露出疑惑的表情，她才醒悟过来：“谢、谢谢你……”
　　“没什么。”商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来，“以后小心一点。”
　　舒念习惯性地低下头：“是……”
　　商瞳有点纳闷于对方异常的顺从态度，她看了女生一会儿，出声道：“请问……”
　　“……嗯？”舒念回望着黑发女生，“什么？”
　　商瞳沉默了，露出认真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着措辞。
　　“请问有时间一起喝杯咖啡么？”
　　一道温和的男声蓦地响起。
　　舒念这才注意到黑发女生的身侧站着一个非常高的男生，他穿着白色的立领衬衫，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温柔地看着她。
　　一旁的商瞳没有说话，她沉默了一秒，然后表示同意似的点点头。

　　紫阳路位于映水区与陵安区的交界处，没走多远便是新泽市陵安区最为繁华的西街。
　　西街有一家极具人气的咖啡店，名为「C-Rain」。店里的装潢简单而古朴，颇具韵味。
　　此时，商瞳和舒念便面对面地坐在这里。
　　蓝堂越里走到吧台去帮忙，言绯雨一边悠闲地磨咖啡豆一边和蓝堂搭话：“生意又上门啦。”
　　“嗯。”蓝堂笑笑，“最近有点忙。”
　　言绯雨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惜没有钱。”然后她突然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也挺好。”她往商瞳那边看过去，扫了舒念一眼，似乎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又是一桩棘手的交易。”
　　蓝堂停下手中的工作，别过头去：“你看到她的未来了？”
　　言绯雨立刻露出一本正经地表情，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天机不可泄露。”
　　“是是……”

　　商瞳推开面前的那杯焦糖Cappuccino，一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舒念：“发生什么事了么。”
　　舒念的双手握着杯子，盯着那杯榛子拿铁，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的黑发女生面前，她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拘束，甚至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她来到了这家咖啡店。她把这些日子的困惑与彷徨全部告诉了商瞳。
　　舒念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全部的苦水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倾泻出来，而且是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她呢，为什么面对着这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说出来了呢。对熟悉的父母、友好的伙伴都无法说出的话，就这样告诉了眼前的这个人。
　　但她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商瞳听完之后，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悲伤：“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舒念摇摇头，眼睛觉得酸涩：“我不知道。”
　　她的确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父母、告诉老师么？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何况这种同学间的事情，在他们大人眼里，不过是小孩子办家家一样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吧，也许还会嗤之以鼻也说不定。
　　但是……
　　舒念的眼底又泛起泪光。
　　这样的生活好痛苦……好痛苦……
　　“——”
　　“什么。”商瞳迷惑地看着女生，舒念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
　　“好想……有一个人爱我……”舒念说完，然后趴在桌子上，低低地哭了。
　　商瞳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里浮起悲悯的温柔。
　　“会的。”
　　沉默了许久后，她淡淡地说。

　　舒念走出咖啡店，头脑昏昏沉沉。她按住太阳穴，轻轻揉着，忍不住蹙起眉。
　　她回过头去，看见商瞳还坐在方才靠窗的位置。
　　黑发女生单手支着下颔，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她的表情依旧是淡漠的，此时却掺着一点迷茫。
　　舒念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华灯初上，昏黄的光线让舒念的眼睛觉得有点倦了。她看见蓝堂越里走过去，微笑着对商瞳说了些什么。商瞳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站起身，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他们是情侣吧？舒念想，有些羡慕又悲伤地笑起来，好幸福啊。

　　回到家里，父母留言说在公司加班不回来了，于是舒念草草吃了家政阿姨做的饭，然后回到房间写作业。
　　她已经习惯了父母的忙碌，习惯了没有他们陪伴的日子，也习惯了这个一直以来都冷冷清清的家。
　　入夜，舒念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突然害怕明天的到来，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

　　翌日，舒念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学校。她懊恼地看着眼睛下那片不算浅的黛色，不禁用凉水洗了很多遍，虽然这于事无补。
　　昨天晚上她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脑子里全都是班上同学冷漠不善的面孔，这让她感到深深的惧怕与抵触。
　　舒念对着镜子叹了口气，最终万般无奈地离开卫生间，回到教室里去。

　　在舒念踏进教室的瞬间，班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纳闷地接受着来自全班异样的注视，那些目光里充斥着惊讶、恐惧、排斥与嫌恶。
　　……发生……什么事了？
　　舒念的心被一条名为恐惧的细丝轻轻地吊起来，一瞬间她甚至不敢动弹，似乎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细微的表情，那根丝线就会被挣断，将心脏摔得四分五裂。
　　舒念慢慢向座位走过去，她越过彼时沸腾此刻寂静的人群，来到自己的座位前面。
　　“——！”舒念惊恐地捂住嘴，吓得倒退一步。恐惧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瞬间无法出声。
　　在她的桌子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只小白鼠，一把锋利锃亮的小刀贯穿了它的身躯，插入木质的桌面。血蜿蜒成一片已经干涸，凝固的暗红。
　　——像是在警示着什么。
　　舒念呆住了，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也许她来到这里真的是个错误。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冷漠的世界。
　　“不好意思借过。”
　　身后一个好听的男声擦过她的肩膀，那人手上拿着一块抹布，他抓起她桌子上那具小小的尸体简单地包裹了一下，然后丢进楼道拐角处的垃圾桶里。男生回来后拍了拍舒念的肩膀，语带笑意：“没事了。”接着他把桌子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拎起书包迅速走出教室。
　　“喂——又要翘课吗阿祺！”立刻有男生的好友怪叫起来追出去，可是男生似乎已经走远了，“啧，混蛋。”
　　整个过程中舒念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不知道班上的同学在用怎样的眼神看她，也不愿知道。她亦不知道帮助她的那个男生到底姓甚名谁，但是——
　　舒念轻轻握起手掌，耳边突然流过一阵温温的感觉。
　　——她记得那个声音。

　　午休，舒念在教室里默默吃完了便当，走出教室去洗便当盒。
　　今天一整天，班里很多人都向她投来目光，她看得出那些人眼睛中的厌恶、排斥，那么明显。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沉默。
　　舒念低着头走出教室，楼道里很安静，诡异的安静。她不想抬头，不敢抬头。
　　她觉得那些人的目光还在哪里偷偷地注视着她，无处不在地注视着她。
　　那些目光，带着尖锐的刺，让她遍体鳞伤。
　　突然，舒念撞到了一个温软的物体，伴随着便当盒掉落在地的，是一道女生的痛呼。
　　“喂！走路不长眼睛吗？”
　　舒念吓得抬起头来，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愤怒地拍着自己的衣服，上面沾上了便当盒上的油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舒念连声道歉。
　　女生突然愤怒地推了舒念一把：“以为有叶祺撑腰就了不起吗？你也就是个渣滓！永远改变不了你的本质！”
　　旁边的短发女生连忙拉住她劝说：“美和，算了吧……”
　　舒念怔住。
　　是那个人。
　　“你以为你是谁？我一直喜欢他！三年了！从初中就喜欢他！而你，你算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得到他的照顾？！凭什么是你！”
　　舒念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的泪水瞬间决堤，然后捂着嘴跑了出去。

　　舒念一口气跑到楼下的庭院。
　　庭院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此时已是九月，过了榕树的花期，只剩一片浓郁的绿。
　　她走到榕树下，蹲下身抱住膝盖，轻轻啜泣起来。
　　这些日子的不甘、悲伤、愤怒，全部化作了源源不断的泪水，挣扎着要从这具压抑的躯体中逃脱出来。
　　“喂，别哭了。”头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似乎因为刚醒而略微暗哑，“你吵到我了。”
　　舒念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泪痕还挂在脸上。舒念看见树上坐着一个男生，他揉着眼睛，一副很困的样子。虽然是不满的语气，却挂着温暖的笑容。那个她所熟悉的声音的主人此刻就在舒念的斜上方的视野中，用温和的声音对她说——
　　“我叫叶祺。”

　　伴随着放学铃声敲响，黑色与藏蓝色的人群从校门中鱼贯而出，陆陆续续地填满了整条紫阳路。
　　身着黑色制服的是北苑私立高中的学生，制服上没有多余的配饰，但是黑白分明，给人简洁干练的感觉。身着藏蓝色制服的则是新泽公立第一中学的学生，在制服胸口处有银丝绣成的精致的堇花——这是一中的校徽。
　　两校的学生们三两结伴在紫阳路上走着，使这条白日里安静的文化街一下子热闹起来。

　　舒念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无意识地走着。
　　篮球场上有男生在打篮球，透过铁丝网，夕阳直射进舒念的眼睛。她抬起右手，轻轻虚起眼睛。
　　突然，一片阴影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舒念放下手来，逆着光，有些看不清楚对方的脸。
　　那人动了动嘴角，好像在笑，他说：“嗨，舒念。”

　　“阿祺——”
　　叶祺朝不远处的队友挥挥手，表示要休息一下，然后无视了队友的“只要衣服不要手足”的调侃，转过头对坐在身边的舒念笑起来：“你不要介意。”
　　舒念拘谨地摇摇头，然后沉默地抱住膝盖。
　　“嘛……”叶祺笔直的后背稍微弯下去一点，靠着铁丝网仰头看着暖色的天空，“别担心。”
　　舒念疑惑地转过头去看着他。
　　“我会保护你的。”是指班里的事。
　　“……诶？”舒念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叶祺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啊……就是……”
　　男生的脸有点红。也许是夕阳吧，舒念想。
　　“好烂俗的偶像剧对白啊。”叶祺自己先笑起来。
　　舒念看着他漂亮的褐色眼睛，突然间就失神了，然后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
　　“接下来去哪里？”男生发问。
　　“什么……”
　　叶祺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就是……去哪里坐坐啊，聊天……什么的。去你想去的地方。”
　　舒念不知道男生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她垂下头想了想，最后点点头：“嗯。有一个地方……”

　　傍晚的暖风吹动了门前悬挂的瓷质风铃。舒念停在了一家咖啡店前，这家店的招牌如门牌一般大小，低调地挂在墨色的砖墙上，不经意的话几乎注意不到。木质的招牌上被店主很随性地用石绿色的马克笔写着——
　　「C-Rain」。

　　吧台里，商瞳正在面无表情地磨着咖啡豆。
　　言绯雨抱着笔记本在靠近吧台的座位上盘着腿敲敲打打赶稿子，明明记得截稿日还有很久的，居然不知不觉就变成今天了。“啧。”她撑住额头，要么回总部好了……言绯雨抬起头朝吧台看了一眼，忍不住无力：“……商瞳小姐，那些咖啡豆和你有仇么。”
　　“什么。”商瞳闻声转过脸来，声音淡淡的。
　　言绯雨心知自己又说了面瘫小姐的大脑不能消化的蠢话，于是明智地换了个话题：“那个，明天有时间么。”
　　“嗯。”黑发女生点点头，抬起一边的眉毛，“怎么。”
　　言绯雨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御夏扁桃体发炎了，可是明天的LIVE取消不掉……”
　　商瞳面无表情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所以，”言绯雨假装没看到商瞳的眼神，把目光转到电脑屏幕上，继续说，“她请你帮忙顶一下主音。”
　　商瞳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拒绝。”说完便利索地丢下手中的磨豆机转身离开。
　　言绯雨一脸早料到的表情：“可是御夏已经支付代价了喔。”
　　“退给她。”商瞳一刻也没有犹豫，继续向门口走去。
　　“唔。”言绯雨不死心地喊，“代价是她做的SWEETS。”
　　前面的身影顿了顿。
　　这时，店门被推开，言绯雨随手按了个Ctrl+S，关闭了word文档，换上职业笑容：“欢迎光临～”然后她又本性使然地吆喝了一声，“夜久，接客～”
　　刚进门的舒念和叶祺被这句话镇住了，他们看着那位身穿黑色制服的服务生似乎对店主那句颇具争议的“接客”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温和地对他们笑道：“欢迎光临。”
　　舒念轻轻地点点头，目光突然落在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身上：“……商瞳小姐？”
　　黑发女生正为逃逸失败而懊恼，看到舒念以及身边的叶祺后，她敛起眼神，微微收起下颔，算是点头。

　　舒念和叶祺被迟夜久引到一个安静的位置，她捏着柠檬汁的吸管，有些拘谨地朝叶祺笑了一下。
　　“常来这里么？”叶祺环视店里，“很有味道的店哦。”
　　“也不是……”舒念吸着柠檬汁，轻轻搅着杯子里的冰。
　　叶祺温柔地笑了笑，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女生聊起来。

　　吧台里的言绯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撑起下巴：“进展很快嘛……”说完又收起笑容，眼睛里是说不出来的情绪，“可是……还没有结束呢。”
　　商瞳漆黑的眸子停在舒念腼腆微笑的脸上，只有几秒，然后便转过头去对好友说：“稿子写完了么。”
　　“诶呀……”言绯雨撑住额头。

　　是夜，华灯初上。
　　舒念站在十字路口，转身对叶祺说：“那、那么……明天见。”
　　叶祺微笑着摆摆手：“嗯，路上小心。”
　　舒念趁着绿灯过了马路，走到街对面后她回过头去，看见叶祺还在那里，朝她笑着摆手。
　　“明天见。”舒念小声在心里说，然后消失在拐角。

　　那天之后，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舒念觉得。
　　地球还在自西向东转动，路边的月桂还没有凋谢，学校里的流浪猫还是喜欢盘起尾巴睡觉，班上的同学也还是那副冰冷的样子。但是……
　　舒念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嘛，笑容甜一点，再甜一点嘛。”
　　“……啊？”舒念回过神来。
　　“我是说啊……”叶祺支起一本书，挡住图书馆老师投来的凶狠的视线，“多笑一笑的话朋友会变多哦。”
　　“诶？”
　　“因为你也很漂亮呀。”叶祺笑笑，“笑容多一点，大家慢慢会喜欢你的。”
　　舒念霎时红了脸……他刚才是说……漂亮……吗。
　　“你说我要不要也帮你整个「野猪大改造」计划？”
　　“……你在说我像信子么……”
　　“绝对没有！……嗷！”叶祺惨叫一声。
　　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对上图书馆老师凶狠的目光以及手里的那本偷袭他的重量级《辞海》：“图书馆里请保持安静！”
　　“……”
　　舒念忍不住笑起来。

　　放学后，舒念清点着作业，慢慢收着书包。
　　叶祺走过来撑住桌子，点点桌面：“一会儿有时间么？”
　　“嗯？”舒念抬起头，“嗯，有的。”
　　“那……”叶祺孩子似的眨眨眼，“陪我去一街吧？”
　　“诶？嗯……”舒念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做什么呢？”
　　叶祺竖起食指，神秘兮兮地嘘了一下：“天机不可泄露。”
　　“……哈？”

　　陵安区是新泽市最为繁华的地带，这里遍布着新泽的各大商业区，不分日夜地灯火通明，宛若不夜之城。
　　在陵安区最有名的便是弱水七街。正如其名，这是由七条街组成的区域。
　　弱水第一街为女人街，顾名思义，是卖一些女生喜欢的小玩意儿的地方，其中也有许多正规娱乐场所。
　　第二街为音乐街，又名Merlin步行街，整条街由古朴的青石板铺就，街道两边是各种琴行和CD店，一些街头LIVE也会在这里进行。
　　第三街为腐败街，全市的夜总会、地下赌场、歌厅与三流酒吧等几乎都落户此处。
　　第四街为美食街，一路铺陈世界各地的美食以及本地特色小吃，是游人最爱的圣地之一。
　　第五街是动漫街，周边手办COS服装等有售，在此经常能看到各色漂亮的COSER。是OTAKU的最爱之地。
　　第六街是最正宗的商业街，由多个规模不同的购物中心、百货大楼、体育用品商店、娱乐、餐饮等各类商业房地产组成，所以也称综合街。
　　弱水第七街，也便是最后一街，为文化街，此街最著名的大概就是坐落于此的那所被教育界各种妖魔化的西野私立高中了，它与北苑私立、新泽一中隔着两条街区，遥遥相望，颇有虎视眈眈之意。
　　夜幕即将降临，弱水七街随着人群的涌现，瞬间热闹非凡。
　　此时叶祺正带着舒念在弱水第一街慢慢悠悠地逛着。舒念纳闷地看着叶祺左顾右盼的样子，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叶祺停下来：“找到了。”
　　“嗯？”舒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家非常可爱的红砖房铺子，招牌上清晰地印着哥特字体——Cinderella。
　　……饰品店？舒念一头雾水地看着叶祺钻进铺子里，她刚要跟进去，叶祺一个转身，双手推出一段距离：“别动。”说罢便消失在门帘后面。
　　“……呃……”舒念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叶祺从里面出来，难得的一脸严肃。
　　“怎、怎么……”舒念担心地看着他。
　　“闭眼。”
　　“什么……”
　　“你哪个字听不懂。”
　　糟糕，语气好僵硬。舒念吓得赶紧闭上眼睛不敢忤逆他。
　　脖颈上蓦地一片冰凉。
　　“好了。”
　　“嗯？”舒念睁开眼睛，看见胸前躺着一枚银色的十字星项链，“……这是……”
　　她抬起头，看见叶祺一脸温暖的笑意。男生伸手拍拍舒念的头，声音越过人群的喧闹与店铺的灯火，一字字清晰地打在她的心上：
　　“生日快乐。”

　　有多少年没有为自己庆祝过生日了呢。舒念早已不记得。起初她还会因为父母的淡忘而感到委屈和生气，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也渐渐觉得没有什么。没有人会在意的日子，连自己都要忘记的日子。

　　「别做梦了！叶祺只是可怜你同情你！不要会错意！他绝对不会喜欢你这种人！与其白费功夫，趁早有多远滚多远才是你该做的！」

　　手机里的那条匿名短信，每一个字都是毒刺。舒念咬住嘴唇，她想反驳，想说对方只是嫉妒，想说叶祺不会那样，但她终究又没有说，只因他和她之间有太多不确定。
　　……叶祺……会喜欢自己么。
　　这个问题问了太多遍，问得自己的心痛到不堪一击。
　　舒念久久地盯着屏幕，短信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她的身上，成为抹不去的烙印。她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按下了删除键。枯燥难懂的数学课还在继续，舒念的思绪一阵阵神游，手不自觉地伸向胸前那枚十字星。

　　全世界与我为敌都没关系。
　　舒念静静注视着叶祺认真听课的背影。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周末，舒念和叶祺约好一起看电影。舒念早早起来对着镜子打扮了好一会儿，心里一阵少女情怀的小鹿乱撞，无法抚平。
　　舒念来到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在马路的对面，她看见了叶祺。舒念刚想喊出声，声音却被眼前的画面生生掐断。
　　在对面的露天咖啡店，叶祺正坐在那里翻着报纸，他的身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女生挽着他的手臂，撒娇着要把手里的冰淇淋喂到叶祺嘴里。叶祺虽然满脸无奈，但还是顺从地张开嘴，然后朝女生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就像他曾经对她露出的笑容一样。
　　原来终究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舒念怔怔地看着，眼泪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
　　那才是真正的王子和公主，自己甚至连灰姑娘都算不上，不过是戴着小丑的面具在故事里自娱自乐罢了。
　　从始至终，一直以来都是。
　　“你和他是不可能的。”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舒念回过头去，是不知何时出现的梁姗姗。
　　梁姗姗并没有看她，脸色十分沉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她淡淡地看着叶祺的方向：“他是要去最好的大学，念最好的专业，毕业后找到最好的工作，和最优秀的人在一起过着最好的生活的。而这些，”梁姗姗顿了顿，目光凉凉地放在舒念身上，“是你不能给他的。”
　　舒念揉了揉眼睛，眼泪就砸下来，润湿了掌心。
　　她以为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如梁姗姗所言的生活，她以为至少叶祺是特别的。
　　然而她一开始就错了。
　　叶祺并不是那个例外。
　　是怀抱着希望的自己错了。
　　舒念最后看了一眼叶祺，然后转身跑掉了。

　　“好凉。”叶祺捂着腮，不满地抱怨，“姐你干嘛跟着我出来，快点回家好不好。”
　　叶芸松开弟弟的手，双臂抱在颈后：“谁让你不老实交代。”她比了个“坦白从宽”的手势，“说！到底跟谁见面！”
　　“……”叶祺扶住额头，“你一个快二十二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八卦啊……”
　　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叶祺转头看向马路对面。
　　刚才的感觉……是她么。叶祺摇摇头，他看了眼手表，已经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分钟。
　　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怎么？”叶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什么人都没有。
　　叶祺笑笑：“没有。没事。”

　　叶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他在露天咖啡店从上午十点等到下午四点，舒念也没有来。发出去的短信就像消失在莫名的时空，没有任何回音。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叶祺泄气地放下手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舒念她……发生什么事了么？
　　“嘀嘀。嘀嘀。”
　　叶祺拿过手机放到眼前，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是舒念的短信。

　　「我在学校天台等你。 发件人：舒念」

　　叶祺穿好衣服，轻声走出房间，已是深夜，父母和姐姐都应该已经睡着了。他甚至能听到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叶祺走到玄关处坐下来，蹑手蹑脚地换好鞋子准备开溜，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嗨，现行犯。”

　　◇ ◇ ◇

　　是夜，无风。天台上一片安静，群星在苍穹中静默地闪耀着。
　　叶祺推开天台的门，看见舒念坐在那张长椅上，低着头。
　　“舒念……”
　　听见他的声音，舒念抬起头来，朝叶祺的方向看过去，原本失焦的瞳孔瞬间重新聚集起来。然后她突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叶祺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怎么——”
　　声音被一道冰冷的力度与触感截断，一把短刀刺穿了叶祺的腹部，而刀的另一边，是舒念苍白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要让我以为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
　　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
　　你和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
　　我只是想要一个爱我的人，有这么难么。
　　为什么要骗我。

　　血和泪混合着顺着舒念的脸颊流下来，她的表情冷漠却又透着疯狂，手中的短刀机械地在叶祺的腹部进进出出。一下，又一下。
　　叶祺难以置信地看向舒念，他吃力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对不起”，也许是“为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但是舒念已经听不到了。

　　◇ ◇ ◇

　　听到这个声音后，叶祺露出笑容，他回过头，看见姐姐正倚着墙面带笑意地看着他。叶祺伸出食指在嘴唇前轻声“嘘”了一下，打着手势：“别告诉爸妈。”
　　叶芸露出一点了然的表情：“嘛……约会？”
　　男生的脸上浮现起淡淡的温柔神色：“……也许。”
　　叶芸的表情也温柔下来：“早点回来。”她顿了顿，然后眨眨眼睛补充道，“呐，什么时候带回家来给姐姐看看？”
　　“嗯……下次吧。”叶祺朝她摆摆手，“拜拜。”
　　“拜拜。”

　　◇ ◇ ◇

　　夜色正浓，流云之下弥漫起月的银辉，吹淡了星光。气流积聚成风，推搡着浓密的枝叶。绿色温柔地流动着，此起彼伏，盘旋回荡在夜空里，宛若哭泣。

　　-蔓延第三回·回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