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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富春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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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
骰子在木盅里咕噜噜转着,赌桌旁两拨人站得泾渭分明,喊得声嘶力竭,似乎如果自己这方的嗓音压过对方的声量就能把这股子愿力投映到盅里去左右骰子开出的点数。
刺耳的聒噪喧哗中,庄家面无表情地掀开盅盖:六,六,六。
豹子,庄家通吃。
一片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响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输掉了今晚辛苦赢来的一切。有人垂头丧气走开,似乎是忍气吞声认了无力翻盘;有人红着眼咬着牙,犹犹豫豫伸手入怀去摸索最后一点筹码。
姬野和吕归尘站在一方乌烟瘴气中,按照羽然的吩咐替她“看看”这个“怪人”。
他们也算这间小赌坊的常客了。入八月后,临近下唐的秋季大演兵,大柳营那边加紧了操练,姬野整日忙得抽不出空子。而几日前百里景洪似乎是突发奇想般把百里煜唤到紫宸宫大殿当着一干老臣的面考量功课,结果如何吕归尘不得而知,只是听宫人私下议论说国主这几天都没个笑容,国主身边的内侍们更是动辄得咎。路夫子觉得是自己没把煜少主教好失了面子,给百里煜的功课加到了十足十的分量,连带着吕归尘也跟着吃力。因此两人都有段时间没来富春坊了,没想到就在这段时间出了个陌生面孔在南淮城的赌桌上大放异彩。
又一把,开盅,这次居然还是三个六的豹子。庄家收拾筹码起身,意思是自己不坐骰子庄了,旋身换到了旁边牌九桌上。
“你看出什么没?”姬野小声跟吕归尘咬耳朵。
吕归尘摇摇头,以往他们三人出来结伴赌钱时分工很明却:他负责出金铢银毫;姬野负责掠阵——或者说在必要时用武力断后跑路;真正在赌桌上叱咤风云的是那个看起来乖巧可爱千术却足以瞒过所有老手的女孩。羽然第一次跟这两位好友展示自己听声辨点的绝技时吕归尘着实吃了一惊,他以前从来没想过几个毫不起眼的骰子就能玩出这么多花样。
事实上这两人连赌桌上的基本规矩都搞不太清楚,更别提观察此客出千的手法了。
“无赌不千,”羽然曾这么教诲他们,“没有人可以一直嬴下去,只要赢得多就一定是在作弊。”
然而这两人依然是连下注都手忙脚乱的赌场门外汉,吕归尘是学不来,姬野是不想学,弄倒最后还得推羽然出去大杀四方。
牌九那边忽然响起掀天的喝彩叫好声,野尘两人对视一眼,仗着自己身手灵活从人群中硬生生推开一条路挤到牌九桌边。
然而人群中的场面的却让两人一个愣神。姬野和吕归尘自幼就混迹于市井挥拳于巷陌,南淮城黑街中鱼龙混杂,两人又是东宫禁军里刀枪拳脚滚大的,什么血腥场面都见识过,但在赌场中动刀子流血的还是第一次见。
何况,是一个长得还不错的女孩子。
庄家正一手扯着她头发一手抵住她后背,把她死死压制在污浊得看不出本来质地的粗木桌面上。一个神情委顿的中年男人握着把匕首颤巍巍切在她右手四根手指的根处,眼神里是一种极难形容的惶恐不安。大概是气力不够,一下切不断指骨,匕首就卡在女孩子指根处,鲜血淋漓,皮肉翻绽,隐约透出指骨,那是一抹几乎和利刃同样凌厉同样刺目的霜白色。
围观的赌客们像是套着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面具,麻木中齐齐透着异乎寻常的兴奋。而那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她执拗地把头偏到一边不去看持刀的中年男人,眼神却正好和吕归尘撞到一处。
事后吕归尘无数次地想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如此冲动。他是来自北陆的蛮子,是金账国在下唐的人质,从来就不是如百里煜一般养在深宫里只知道浮生繁华吟诗作乐的东陆贵族子弟。他在南淮的这几年经常和姬野羽然一起穿行奔跑于南淮城的大街小巷,清楚地知道那些雕栏画栋飞檐楼阁的背面有多少饿殍流民有多少不可见人的的污浊,类似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发生在这个看似繁华安宁的城市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他见得太多,管不了也没法管,但无论如何,那一刻吕归尘扣着腰间长刀的刀锷,默不作声前错半步。
他整个人气势凛然一变,方才还像一个隐匿在人群中看戏的浪荡世家子,但随着那一小步迈出,无形的杀气和威压如同大片刀风扫过,虽然有几分拙劣且刻意的虚张声势,但也刺得这群平时至多不过在黑巷里斗殴抢劫的流民如同朔风砭骨。
吕归尘看进那个女孩子的眼睛,里面有着似曾相识的倔强和怨毒。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何鬼使神差走出那一步,因为他很多年前就想这么做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孱弱的孩子,来不及在自己的大哥挥出那一剑救下陪伴他长大与他亲如姐弟的女人,可现在他现在学了幼时不敢想象的武艺技巧,手里还握着从下唐工匠用最精湛的技艺千锤百炼出的精铁钢刀。
什么都变了,又像是什么都未曾改变。
姬野也跟着吕归尘错身趋前,一手撑着赌桌边缘半身前倾,一手已经移进怀里拔出青鲨示威般扎入桌面。吕归尘出宫时带了刀,而姬野却是却是一直贴身携带吕归尘送他的匕首。姬野抬头冷冷地逼视庄家,这是一屋赌客中面对吕归尘的威压唯一神色不动的人,他不知道吕归尘为什么忽然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出头,按照他的想法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没必要的,但他永远能极快的领悟自己最好的朋友想做些什么并且配合他的行动。
“这是在做什么?”姬野抿着嘴唇,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这几个字。庄家和他对视一眼,别过脸去,俯身拾起刚才中年男人踉跄一步后退时掉到地上的匕首,忽然反手冲着女孩子手背狠狠扎下去。
匕身将木板刺了个对穿,犹自颤动不休。吕归尘趁着庄家发力松懈的那一刹那闪电般出手,将女孩子拉离桌面。女孩子用左手捂着右手,指缝间血流如注,她依然倔强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哼,目光却紧紧锁着缩在角落的中年男人。
庄家缓缓拔出扎在木板里的匕首,舔舐去刃上鲜血,以匕尖指向中年男人,“他赌输了,连一条裤子都没剩下,还倒欠了我五个金铢。按着赌坊的规矩一个金铢换一根手指,他的手太难看我不想要,让他用自己女儿的手来抵,他同意了。”
姬野的眼神再次扫向那个男人时已经多了几分冰冷的鄙夷。女孩子蓄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滴滴滚落,砸在吕归尘手背上。吕归尘一阵慌乱,在怀里胡乱摸索了好久才掏出一方冰锦素帕递过去,那还是他今天离开两枫园时百里煜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使女红着脸偷偷塞到他袖里的。
“不就是一只手吗?”姬野的声音冷得像是凝结了三九寒气的冰刃,十六岁的少年以那双墨瞳冷冰冰逼视对方时在气势上毫不输人,“我跟你赌,我赢了你就放他们走。”
“爽快!”庄家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那么如果你输了,再加上你和你那位兄弟各一只右手。”
“不公平,”吕归尘近乎冷静地沉声反驳,“一换三。就算是我们破坏赌场规矩在先也不该这么明着坑人。”
“那就再加上我一只右手。”庄家将匕首收到怀里,“你们要比什么?”
姬野下颌线条绷得僵直,他对赌博一窍不通,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骰子吧。”末了又补充,“就比大小。”
“好,一言为定。”庄家向骰子桌的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
六。六。六。
完美的绝大点,三面一模一样的点数在赌坊昏暗的灯光下似乎隐隐泛着荧光。姬野和吕归尘对视一眼,就算他们能投出一模一样的点数也不过是平手。
如果羽然在他们还有信心一博,可如今……
庄家将骰盅从赌桌对面推滑而来,堪堪停在桌缘半尺处。骰盅不重,姬野拎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重如生铁,而吕归尘的眼神已经极快地往赌坊四壁的门窗处飘了一圈。他和姬野在街头巷尾逞勇好斗的名声早已远播,再加个诡计百出的羽人女孩简直就是南淮城人见人嫌的存在,可这位赌技高超的外来客并不清楚这一点,事实上姬野和吕归尘在赌桌上并不介意把脸皮丢一边去流氓而坦荡地赖账——如果为所谓信义付出的代价令他们无法承受。
但是……吕归尘摸上自己手背,女孩子的泪痕未干。赌坊角落处那位懦弱的父亲正用宫里的冰锦给自己女儿近乎讨好的包扎伤口,眼神里满是畏缩、愧疚和小心翼翼、。
吕归尘看向那对父女的时候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揪了起来,缓了几个弹指疼痛才慢慢扩散到整个胸臆,压的他呼吸都被无形的丝线缚住,一息又一息地越发沉重。
“我来。”吕归尘咬咬牙,下定决心般从姬野手里接过骰盅。姬野略有些诧异,庄家开盅后他第一反应就是随便丢一把后跑路走人,但吕归尘说要来掷骰子,他便把骰盅交给了吕归尘。
起、摇、落。骰子在盅里翻覆、起落、碰撞、滚动,撞击盅璧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吕归尘微微皱着眉头,凝神静气,像是全副心力都凝聚到了那三枚在黑暗中翻滚的骰子上。姬野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侧身后退半步扣住桌子边缘,心里却计划着随时把赌桌掀翻闹出点什么动静方便两人溜之大吉。
“啪”的一声,骰盅静止在赌桌上。
此时整个赌坊的人都围在了这张赌桌旁,伴着那一声长响,赌徒们的窃窃私语像是被人一刀斩断,蓦然死寂,唯有吕归尘在这片绝对宁静的风眼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少年细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笼在骰盅上,轻而用力地压住盅盖,缓缓揭开。
这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盅底处已经没有那三枚骰子,准确一点说,是六块骰子碎片。吕归尘在摇盅时用上了他那位神秘老师传授他的切玉劲,用柔力控制三枚骰子间的碰撞摩擦,成功地让它们纷纷从中心碎裂成两块。切玉劲讲究的是用力的技巧,吕归尘在这方面是个极好的学生,一法通百发通,武学之道本就可大可小,再配合上以前羽然念叨的一点千术,终于成功地实践出了他方才计划的方案。
吕归尘将骰子碎片一枚枚铺在桌面上,两个三点,两个四点,一个一点,一个六点。
偌大一个赌坊此刻静得有些可怕,良久,庄家抬手缓缓击掌,似乎在赞叹这位少年人的胆气和技巧。
“佩服佩服。”他开始笑。
围观的赌客面面相觑。姬野绷紧了肩背随时准备发力,吕归尘又压住了刀柄,没人动也没人多说一句话,一时间仿佛屋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凝如实质,沉沉压在每个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