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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新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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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的青年看起來非常悲傷。這讓我心情非常微妙。
……明明被五花大綁在樹上的人是我,而我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原因還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來自於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的悲傷神經接駁。他只是坐在遠遠的地方——那口黑金棺木的旁邊,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天,看著地,或者什麼都沒看——可就是那麼遠的距離,刻骨的悲哀還是透過空氣傳達過來。
極度壓抑,已經無從掩飾。我不敢認。
即便那特徵已經再明顯不過。
獄寺隼人。
我希望不是他。即便國中畢業後便分道揚鑣,即便曾經同學也並未給對方留下過什麼好的印象……可即便是陌生人也會讓人不忍卒視的這個畫面,發生在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人身上,格外有悲劇效果。
那具棺木裡,究竟是誰?
不敢問。
直到肚子先一步擂起白鼓不爭氣的鳴叫起來。銀髮的青年緩緩轉過臉來,我看到他疲憊的臉色依舊被一層鐵青嚴肅和密不透風的警戒緊緊覆蓋——他並不是在放空,更準確點說,他全身就像是360度雷達般全方位戒備著,似乎就算一片樹葉飄向那具棺木他也會在瞬間將它撕成碎片。他走過來。
“我不餓。”我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可是乾麵包還是扔到了我的面前,還有一瓶純淨水。都沒有開封過的跡象。
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是只在這裡守了一兩天的樣子。可他明顯滴水未進。我可以以巫女的神力起誓……這種時候真的笑不出來。
“你不想死太快的話,就閉上嘴,吃東西。”他說,“我不保證你能活多久,羽山麻耶。”
低沉沙啞的聲音隨著入夜的冷風刺進我的耳膜,我本就沒有存留多少的僥倖輕而易舉便被粉碎。可確認對方是獄寺的這一瞬間,緊繃的神經反而徹底放鬆下來。不管交情有多少,對於相對熟悉的人,人終究會放鬆警惕,就這一點來說,是毫無辦法的。
“可是獄寺先生,我的手腳都被你綁著。”我靠上身後的大樹,“不過我真的可以再捱一會兒,如果你有時間,我更希望聽聽這到底是個什麼狀況。”我掃了一眼周圍,已經一整天過去,面前這個人離開過五次,兩次長,三次短……雖然這麼說,最長也沒超過五分鐘。可我清晰聽到了爆炸,還有槍擊聲。
“請不要告訴我你是在拍電影,演員敬業是好事,但飯至少還是要吃的——”
【嗒。】
是手槍上膛的聲音,近在耳側。“閉嘴。”
被綁的手腕解開一隻,而雙腳依舊不得自由。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要警惕到這種程度,看起來現在的情況是我因為他而放了心但他顯然對我毫無信任可言。這個反差讓我無名的火大。
或許我可以坦率一點承認那是“恐懼”。
然後這個恐懼在這瞬間被激化為賭氣。我依舊沒有碰他給的麵包還有水。
夜間的風帶來樹葉沙沙的聲音,森林裡鳥鳴聲也逐漸消失,新月如鉤,寂寞蒼涼的讓人心底冰冷刺骨,而那個銀髮的男人依舊以相同的姿勢依著棺木端坐,像是守著與這世界唯一的維繫——即使那很明顯已經斷裂了。我突然非常想知道那是誰,這個想法在積累至此已經超越了我的恐懼。又或許,是他近乎絕望的懷念姿態讓我開始覺得,與他的無助比起來,我是沒有任何立場軟弱的。
我終於靠單手解開了手腳的束縛。他並沒有回頭。我走過去。他也不看我。直到我碰到棺木。
“拿開你的手。”他說。
“我很冷。獄寺先生,我還不想死。”我背靠他坐下,“我回家來並不是為了送死來的。”
“……”
“我回來,是為了見澤田君。”我沒有什麼好掩飾的,也希望如果提起他熟悉的人,他至少能夠打起一點精神來,漫漫長夜,這裡的空氣必須開始流通。我不想被絕望壓垮。
“我們,約好了。”我說。
然後我感覺到背後的人在發抖。
獄寺隼人在發抖。
那顫抖似乎會傳染,我抱緊了自己的膝蓋。
“……講下去。”
半晌,背後的顫抖逐漸平息,略低沉的聲音似乎壓抑著什麼情緒傳來,“關於十代目的事情,講下去。”
“……是。”我除了這句話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他,那樣像是帶著哀求般的語氣,我要怎樣才能承受得起。
而躺在棺木中的人,要怎樣承受得起?
女人的第六感實在是一個恐怖的東西。從這時候開始,我隱隱約約知道,無知者的幸運正逐漸離我遠去,我不願去想象它會帶來怎樣的殘酷。所以我很快開始了講述。
“澤田君是個廢材。”故事就從這句話開始,我發現自己的唇角完全不顧主人意識的向上主張著情緒的弧度,我的心靜下來。
“我一直都那麼認為,直到……”
直到。那是個總會讓人不得不用上轉折助詞的人,“直到那次下雨天。”
那次下雨天。
三個少年,一個少女。叫做澤田綱吉的少年想把自己的傘給橙發的少女,可銀髮的少年不同意,最後硬是獻寶般的送出了自己的傘。然後少女離開,剩下三個少年兩把傘,銀髮少年想送棕發少年回家可終究被黑髮少年貌似無心的一句【共撐一把傘阿綱會被淋濕】而不甘心的鑽進了黑髮少年的傘下,最後還是剩下他一人抓著腦袋無奈又溫柔的笑。
而鬼使神差強行鑽到少年傘下的自己,當時第一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直接便暴露了真面目吧,和在學校溫柔大方的羽山麻耶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吶,澤田君,你不介意把傘借我吧?”
“我就勉為其難允許你送我回家好了。”
“哎呀你都不會撐傘麼,把自己衣服都淋濕了撐傘的意義不就沒有了嗎,過來一點啦……啊啊把傘給我!!!”
…………
一路把傘傾斜向少女的少年有著溫潤羞澀的側臉——不,真實客觀描述的話是局促不安要更多吧,可並不想被特殊對待的自己雖然感動但還是搶過了傘,最後兩人都淋濕的命運在家門口被哥哥狠狠嘲笑過,也在陰差陽錯中讓少年拿走了自家的傘而自己留下了他的。
而他大概不記得了。那麼作為紀念也好。
“我是那麼想的。”我抬手打了個呵欠,“那把傘不知道還在不在澤田君的家裡。”
“在。直到我們去了意大利。”青年意外的補充讓我吃驚的轉過臉去看他,可他抬起頭看著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繼續說,“十代目想起來了,在那次參拜回家後。”
“是嗎?……啊!”我僵直了後背戰戰兢兢轉回頭背向他,“那次,我,我不是故意要唬你的……”
“……你以為我真的相信了?”
“不相信才見鬼吧!!”
“………………還有呢?”
“啊?”
“繼續講。”
他輕易轉移了話題。我甚至來不及想,那時候的他有幾分表演幾分真,他有多麼貪戀那個少年的多彩笑臉。心裡突然一下刺痛,我的視線從棺木上面移開。
“啊,嗯。還有……那次惡作,我——”
我一直在欺負他。不痛不癢不輕不重,惡意為零而喜歡……只自顧自生長著。
將春櫻偷偷夾在少年頭髮上的是我。
在夏季試膽大會將少年“不小心”推進水池的是我。
在秋日課堂上熟睡的少年臉頰塗鴉的,是我。
將冬雪悄悄塞進少年羽絨服衣領內的,還是我。
在少年起身回答問題時抽掉座椅的是我。
在考試前偷走少年公式小抄的是我。
別有心思將惡作劇情書拍上少年課桌的是我。
……
……
……
記憶清晰到可怕的程度。我不知道自己有多麼低估了自己的潛意識。
“……你居然背著我對十代目做了這麼多失禮的事情。”青年下了評語。
“帶著笑意說這些話可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哦,獄寺君。”
“……天,亮了啊。”銀髮的青年說,他轉過頭來,話題清淡轉換。
“是呢,真快。”我也轉頭去看他。
“沒想到能看到獄寺君的眼淚,而且還是十年後的。”我眨眨眼睛。
“我也沒想到,十年前沒說過幾句話的人,現在偶遇倒變成話癆,你別眨了,睫毛膏會跟著淚水進入眼睛。”他伸手擦過我的眼角,指腹溫熱帶著薄茧。
“好疼。”
“這樣就疼了。”他勾起唇角嗤笑,“十代目啊,可是——”
“不要說。”我看著他,“不要說……把棺蓋打開吧,把棺蓋打開就可以了。”
他驀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但瞬間了然,下一秒,他的視線轉開。
“你不要看比較好……這樣你還能做回你的普通人。”
“我可是十年都沒有見到他了,獄寺君。你不能獨占他。”
“我沒有。”獄寺說的艱難,他看著我,“我也不能。誰都不能。十代目只是十代目,是他自己的……從很早以前開始就應該是這樣。”
“可從來都不是。對嗎?”我接下了他無法說出口的結論。
然後,我看到了那個人乾淨蒼白彷彿再也不會醒來的睡臉。百合花之上的側臉安靜恬然,仔細看還能看到唇角細微的笑意,它造成的溫暖錯覺完全足以以假亂真。
“他只是睡著了,對嗎?獄寺君。”我小心翼翼的拂開他鬢角的花瓣,獄寺竟意外的沒有阻止,他只是用一種悠遠到虛幻的溫柔聲音嘆息般的回答我:
“嗯……他只是,太累了。”
旭日東昇光芒普照。
天已大亮。而西天一彎新月,依舊執著的與日爭輝。
所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