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爱董暖暖》景遥

1、故人旧地

　　1.
　　长途车站。汽油和尘土被拥挤的人群搅拌，发酵成令人作呕的特殊气味，弥散在四周。
　　当体力被超负荷地使用，思维似乎就会暂时停滞。
　　什么也不想，奋力在涌动的人流中辨别方向，还要与沉重的旅行箱抗衡。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董暖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字明天就会上报，配着一张傻不愣登的头像和一个恶俗的标题——《妙龄女子命丧黄泉，车站拥挤何日改善》。就在这时，董暖暖看见了那两根标志性的圆柱，顶端“N城欢迎您”的标语牌同五年前一样斑驳和没有说服力。新鲜的空气穿透喧嚣，让董暖暖有重生的错觉。
　　随随便便靠在路灯杆上，董暖暖点了支烟。据说女人抽烟时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自我欣赏了。尼古丁在高温下分解，生成让人头脑清晰的神奇物质。或者说肢体一旦解放，思维就迅速活跃起来。董暖暖开始诅咒自己。几年前离开的时候，曾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会重回N 城，如今不过五年，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出现在这里。难道董暖暖的有生之年要在二十五岁画上句号？
　　不由地想到蒋行，曾经的那些神经兮兮的誓言，和这个少年有挥之不去的关联。很快董暖暖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清晰的脸了。无论怎么努力地调动脑细胞，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还是一片模糊。时间真他妈的残忍。董暖暖怀疑如果自己十年二十年之后故地重游，可能会连他的名字也不记得了。
　　董暖暖在嘈杂的路边神游，直到单调的手机铃音把她拉回现实。
　　一大帮子猪群狗党还没有忘记她，听闻董暖暖重回N城，纷纷表示要为她接风。有什么好客气的呢？董暖暖这么说着，其实心里那个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在这儿一落脚就有送上门来请吃饭的，混到这一步也算是境界吧。
　　掐了烟，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直奔约好的小饭馆。都是刚刚踏上社会的年纪，董暖暖不忍心这么快就让他们感叹人心险恶，同时也清楚自己的身价还不够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高档场所。
　　出租车在N城里打转，董暖暖透过车窗打量着五年后的街景。上午十点多的光景，太阳一丝不苟地替每一栋建筑的轮廓描上金边，即使隔着车窗亮度也相当刺眼。
　　董暖暖记得几年前那天上午也是这样的。第一次遇到蒋行的上午。董暖暖也是半死不活地拖了一大包东西，喘息着拥挤在人堆里。
　　拥抱寒暄，乱堆行李，咒骂计划生育执行不力，一堆人吵吵闹闹后终于落座。董暖暖发现对面坐着个始终安静地看着她们吵闹的人，带着近似宠溺般的微笑。
　　是蒋行。董暖暖呆了一下，立刻挤出了礼貌的笑容，彬彬有礼地伸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他一如既往态度温和，表情和姿势都恰到好处。
　　“还不错，你呢？”谁怕谁啊。
　　“挺好的。”声音温润，语调平平，没有破绽。
　　两个人像真正的绅士和淑女一样打了招呼。
　　董暖暖忿忿，之后又觉得毫无理由。好在朋友们七嘴八舌地招呼过来，对话才勉强在变为尴尬前收场。
　　席间众人相谈甚欢：高中时的班主任已经退休，原本凶狠的中年妇女成了每天提篮子去菜场的老太太；班花小美魅力依旧，被一帮富二代像苍蝇见了蜜似地追求着；办公室同事三天发两次请帖，不是孩子满月就是乔迁之喜，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都拱手送出去凑份子……一大桌子人都相当默契，没有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提及蒋行和董暖暖的关系，好像大家从未关心过这对曾经传奇的情侣。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作鸟兽散，继续回去为Boss们卖命。
　　蒋行却径直向董暖暖走过来，及其自然地招呼道：“你住哪儿？我送你。”
　　董暖暖感觉到酒精冲击着脑细胞，她明白自己应该中气十足地吼出来：“你装什么好心，老娘不稀罕！”
　　可智者说过，女人是没用的生物。实际上董暖暖根本就没有拍案而起，更没有大喊大叫，反倒是轻声细语地报了自己的临时地址。
　　蒋行礼貌地请董暖暖稍候。董暖暖僵直地站在原地，听着汽车引擎由远至近的声响，大脑一片空白。换做多少年前，也许董暖暖会觉得幸福。不过那时蒋行只是个骑着单车的小屁孩，而董暖暖也是个单纯到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小丫头。
　　胡思乱想间，一辆帅气的集架停在面前。
　　车子平稳地驶向目的地。董暖暖坐在副驾驶上，舌头像是打了结。蒋行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董暖暖也断断续续地有所耳闻，但耳闻后尚且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如今亲眼见到他鲜衣怒马，冲击力自然是不一般的。
　　董暖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她装作点头之交的样子随便寒暄实在是强人所难了。面无表情地坐在蒋行边上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自制力。
　　蒋行却主动开口：“当年我……”
　　“不，没什么，都过去了。”
　　“我知道你还是怨我……”
　　“是你多心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人情世故，不值得再提了。”
　　笑话，你还真以为我会在几句好话之下乱了阵脚不成。董暖暖暗自好笑，不就是打太极嘛，我奉陪。
　　蒋行过去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又在商场上厮杀了这几年，自然明白不可能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董暖暖更不会主动开口，车内的空气似乎变成了胶质，每次呼吸都要竭尽全力。跳车逃跑的念头在董暖暖脑海里闪过，并且越来越强烈。好在还没来得及实施，一片色泽怪异的住宅区就出现在视野里。
　　蒋行友善地和小区管理员打招呼，将董暖暖一直送到6号楼下。董暖暖下车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把成堆的行李从后备箱里向外拖。
　　董暖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去。
　　“谢谢你，我自己来吧。”
　　蒋行头也不抬地拉出最后一个行李箱，“你的东西太多了，我送你到楼上。”
　　“不用，已经麻烦你了。”
　　“别客气，你一个人搬不方便。”
　　在他的坚持下，董暖暖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当时选公寓只顾上租金便宜，现在才发现便宜的原因，地点偏僻，电梯年久失修。不理会昂贵西服上的褶皱，蒋行扛着包直奔五楼。反倒是董暖暖怯怯地跟在后面，不知手脚该放在何处。
　　蒋行很快搬完了所有的行李，用微小的幅度扯了扯衣服。董暖暖这才回过神来，招呼他进屋喝茶。蒋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茶几，笑起来，说句不打扰了就转身下楼，5秒钟后又转身上来，用一贯温柔的语调嘱咐她有事随时可以找自己。董暖暖向他致谢，同时明白自己再也不是那个遇上一点委屈就扑向男朋友撒娇的小女孩了。蒋行无名指上的婚戒样式简单，反射出的那丝亮光却一直刺眼。
　　董暖暖坐在床上发呆，什么都懒得收拾。行李都挤在大大小小的箱子和旅行包里。蒋行细心地把他们排列整齐，堆放在进门的拐角处。这个男人总是不经意地散发出温柔优雅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对董暖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这个男人，早就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窗外的阳光逐渐倾斜，变成温柔的橘黄色。
　　北京时间晚上五点半，蒋行从对面走来，整齐地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步子不大不小，上身挺直，双手微微摆动。摄影师最喜欢的逆光角度，蒋行的头发在夕阳里闪烁，现出温柔的金色轮廓。董暖暖犹豫着举起手，调动着脸上的肌肉，努力挤出不自然却友善的笑容，同时摆动手腕，明显地挥了两下。是的，不管别人怎么想，董暖暖问心无愧。我们为什么不能成为朋友呢？
　　还有一点董暖暖不太愿意承认的私心，也许我们会有着同病相怜的熟络感。都在叽喳的流言中努力镇静，该互相鼓励一下不是吗？
　　但他走过去了。没有躲闪，没有表情，没有动作。
　　简单地说，董暖暖被无视了。
　　董暖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后是不爽。
　　董暖暖觉得自己的善良被无视，更可怕的感觉是私心被揭穿。董暖暖承认自己被这种莫名的感情惹火了。直白地说，董暖暖不得不承认这是自作多情。
　　还没有从这种别扭的感觉中恢复，她又听到从脑后传来的低沉却慌乱的声音：“暖暖，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不好受，我的压力也很大，我知道你一定会理解的，对吧？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不如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平静一下……”
　　为什么？有什么需要平静的？我需要你！你完全没有什么压力！妈妈的过错又不是我的错，我是无辜的！董暖暖拼命扭动，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想冲破墙壁，想为自己辩护，想抓住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然后清亮的女声回旋起来，是自己不久前更换的铃声。董暖暖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睡着了，梦里那种悲哀还没有散去，浓浓地坏绕在她周身。体力上的消耗并不多，但倦意似乎在体内膨胀开来，流窜着寻找出口，拼命地向外涌。董暖暖希望自己能融化掉，然后蒸发，就此消失。但胡思乱想之后，她还是摸索着接起了锲而不舍的手机。
　　又是蒋行。当他熟悉的低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的时候，董暖暖怀疑自己似乎还是在作梦，蒋行给自己打电话，和声细语地叫自己暖暖，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已经很久，久到董暖暖都已经忘记当时蒋行究竟说了什么，直到刚刚才在半梦半醒间重温了一遍。从那通电话后，蒋行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董暖暖也学会找漂亮的借口，推脱掉没完没了的同学聚会。
　　“喂，暖暖，你在听吗？”
　　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董暖暖，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吼道：“蒋行，你别太拿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来跟我找不痛快！你以为我还会被你哄得团团转，做你的白日梦去吧！”
　　“暖暖，我只是想……”
　　“滚！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气势十足地合上手机似乎还不够，董暖暖猛地甩过手腕，手机以漂亮的弧度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董暖暖喘着气，瞪着不远处四分五裂的零件，郁结之气一扫而空，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