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安稳 ...
-
纪筱棠自赵知府家出来后就一直在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直想得出了神。
连笔尖的墨汇聚成滴,落在纸上,迅速地浸透了纸页都没有察觉。
连续碰上一堆事,本就一波三折的长安一日游最终自然还是没能完成。白悠然心怀愧疚,回来吃过晚饭就主动拉了纪筱棠进书房陪她练字,却没想到她自回来就魂不守舍,连墨滴在了纸上也未曾察觉。
白悠然凝神看了纪筱棠片刻。他的这个小妻子,虽说看起来是既瘦小又年幼,可行起事来却总带着一副镇定自若的大家气。不管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样的,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其稳重处连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都望尘莫及。如此这般明显地心不在焉到全部显露在明面上,便不得不让人心生在意了。
抽掉纪筱棠手中的笔,放在一旁的笔架上,白悠然轻声道:“你在想什么?想得都呆了。”
“嗯?”纪筱棠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爪子空握着,可里面的笔已经没了,就下意识地往空气里抓了抓,像是想从某个异度空间里把笔给抓回来似的。等到发现毛笔正好好地躺在笔架上,她才干笑了两声,道:“我想起一个典故来。说是有个人善书法,他七八岁时练字,他父亲从后面偷偷地抽他的笔,却没有抽动,便预言‘此儿后当復有大名’。结果这个人日后果然便有名了。”虽然并没有比他爸更有名。
白悠然轻笑,“这不是晋朝王献之的典故吗?”
纪筱棠瞪大眼,“你知道?”在确定此时所处的年代并不是她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历史时代后,她还以为这个世界的历史是架空的呢,也再没有兴趣去翻查史书,是以当白悠然说出这故事来历的时候她还真是吓了一跳。难不成这个地方的历史还有一部分跟她所知的是重合的?
可白悠然的下一句话却马上把她追问历史的兴致打断了。白悠然道:“可是你在被我抽掉笔之前,想的可不是这个吧。”
“呃……”纪筱棠有点不知道该不该把她心里的一部分想法告诉白悠然,索性反问道:“你小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样的人?”这应该算得上是个非常小学生化的问题了。似乎也只有在人还年幼的时候才会认真而热切地来想这样的问题。越长大,倒反而越随波逐流,再不理会自己心底里最初的期盼是什么。
白悠然在椅子上坐下来,仰望着已经回过身的纪筱棠。可明明是彼此面对着面的,白悠然的整张脸却被笼罩在纪筱棠的阴影里,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什么样的人’……”白悠然重复纪筱棠的话,声音里带着他特有的温和,“怎么会突然想问这样的问题呢?”
这样的声音,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甚至会温暖得让人觉得即使是听到他的大声呵斥,那严厉的语调里也一定是满怀关爱的。白悠然的声音无疑是好听的,却不是那种会让人一听便能够从嘈杂中分辨出来的声音。
然而此刻天色已暗,灯却是天才擦黑时就已点起来的。那时屋内还残留着夕阳最后的余光,因此便只点了一盏,此刻正燃在纪筱棠的身侧,却是并没有照到他的脸上。
白悠然像是一下子被笼在了黑暗里,倒反而更让纪筱棠听清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的确是温暖的,可仔细听起来却全都像是从远处飘来的。明明开始的时候还很清晰,可每每到句末,那声音却像是在传递的过程中被吹散了只留一点余音一样,突然就飘忽起来,带出一点疏离。
察觉到被白悠然一直隐藏着的那份距离感,纪筱棠转回身,重新拿起了笔,“不过是突然想到罢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非要回答不可的话。”
她身后的白悠然静默了片刻,站起身来,走到她身侧,拉着她两个人又面对面地站了,才轻笑着说:“其实也没特别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管是成为怎样的人都好,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了。”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很诚恳,却又多多少少地带出了一丝无奈,好像在说“明明是如此简单的愿望,也不易达成”的样子。
可比起白悠然的无奈来,纪筱棠倒是更在意他的愿望。她很惊讶,“安稳过日子?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据说是富可敌国的白家少主,据说是江湖的年轻一代中武功可以排进前几名的家伙,却竟然只是想要安稳地过日子?“你的日子还不够安稳吗?”
白悠然沉吟了一下,“这倒也是要看怎么说的……”
纪筱棠瞪大眼,等他解释。可白悠然说完了这一句,却就没有了下文。
等了半晌,才听到白悠然又开口:“你呢,筱棠?你想要什么?想要怎样的生活?”
纪筱棠握拳,这就是她刚刚一直在想的问题啊!
不正是还没想明白嘛!按说,她也想要安稳过日子啊。可问题是,上一辈子,她知道安稳的标准是什么。可这辈子,却是完全搞不清楚。
虽然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家庭和环境,可那之后的路却全部都属于自己。想进什么样的学校,与什么样的人交往,未来要同谁一起生活,要将自己半生的大部分时间奉献给怎样的工作,尽管也要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可选择权总还是在自己手上的。因此也可以去选择自己的人生。
可现在,她根本就是接手了别人剩下的半吊子人生。如果人生就是一场路途,那么这一次,她没有能够从起点出发,而是被突然地扔在了途中。可悲的是,她没有GPS,无从得知到底身处何处,也把不准到底哪里才是她该前进的方向。甚至,她装备加身,却不敢确定这身装备究竟是能给她以保护,还是只能给她增加无谓的负重。
本来是想要自己选择人生的剧本的,甚至也已经勾出了大纲。却突然被甩进别人已经演过一半的剧本里,不知道是该继续演下去,还是试图逆天地更改剧本,或者干脆罢演看看能不能回到原先的剧本里?
迟疑不定,糊里糊涂,随波逐流,就是她现在全部的状态。
全部都是负状态啊……
察觉到纪筱棠在严肃中透漏出来的迟疑,白悠然的手按在纪筱棠的头上,轻笑起来,“好了,好了,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而已。想不出来的话,就不要想了。”
纪筱棠拧眉,脸上现出了少有的倔强,“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先想好呢?”
白悠然叹气,用着哄小孩儿的口气道:“可这种事情也不是光用想就想得出来的吧。有些人天生就急公好义,想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大侠,铲奸除恶。有些人热衷名利,因而愿意不顾一切也要求一个出人头地。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总是先要跟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联系起来的。也不是你光想想,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的吧。”
纪筱棠鼓着腮,“我可没想那么远的事情……我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就不错了。”有一份平凡的工作,嫁一个老实的男人,生一个贴心的孩子,最好要是女孩……这样也就是完满的一生了。
白悠然听了这样的话,就笑起来,好似刚刚还觉得只是安稳也很难达到的表情从来没出现过一般。他握住纪筱棠的手,“既如此,那还烦心些什么呢?安稳的日子,我总是能给你的。”
纪筱棠瞪大眼。对,就是这个!
某条一直被似有若无连着的线终于被清晰地接通了。
真正让她不安的,正在于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与的。无论是在纪家也好,还是在白家也好,都不过是别人把已经事先准备好的未来推在她面前而已,可她却丝毫都不能够拒绝,也不能够再额外要求别的东西。自到这里之后,她就像是一具牵线木偶般只能听从旁人的安排,而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一点发言做主的权力。
其实,就如同她在嫁之前就安慰自己的那样,白悠然算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讲。就算是在嫁进来已近半月的现在,这一点也没有丝毫被证明是错误的征兆。可以说,“纪筱棠”一直都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可问题却在,这条路是纪老爷子选给她的,不是她自己。而从今以后,引领这条路的人变成了白悠然,却仍不是她自己。
哪怕再怎么强辩说自己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也好,没有力量的人终究是没有自主权的。
如果白悠然愿意,他确实是能给她安稳的生活。可如果他不愿意呢?这可是在古代呢,她其实并没有一个真正愿意给她做主的娘家,在这个家中也没有自己的力量,一切搓圆搓扁也不过是白家人说得算的事情。真正是如浮萍一般,看似平稳安然,实则却是无着无落,无处归依。
纪筱棠微微地笑起来。
没有错,她要的的确只是安稳的日子罢了。可在那之前,她更要有保住这日子的力量。藏在袖中的那只手紧紧地握成拳。之前她接掌家务,其实只是无可无不可罢了,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想把家中的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现代的女孩子生而就有自主的权力,所以初来乍到,她便跟这白家的老太太、太太一样,带着随遇而安的淡定。可她忘了,她前面的这两位在白家的地位是无人可以动摇的,她们有足够的资本不去管事,不去算计。而她,却不过是个才嫁来不足整月的新妇罢了。
白悠然看着纪筱棠突然坚定起来的表情,面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并不多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纪筱棠躺在床上,突然好奇,“你怎么会身边多个人就到睡不着觉的程度呢?”再怎么不习惯,也不至于会到连续失眠几天的地步吧。
白悠然正欲倒下,闻言把身体重新坐正了,却未说话,倒抬起手来,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一指。
纪筱棠不解,也坐起身来,抬头往上看。
屋子里先还安静,可没有片刻,头顶上就传来了一下下的脚步踩在瓦片上的声音。
纪筱棠惊异地瞪大眼,没想到这声音怎么会这么清晰到就像是被刻意弄出来的。她只是想起洞房当夜据说是有人伏在房顶偷听的事情。
纪筱棠顿时不解:这怎么又来了?
却看白悠然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受不了表情,然而从房顶传来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白悠然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到地上,一件件将衣服重新套回身上。等到穿戴好了,才回过身来,走到床边,摸了摸仍旧一脸茫然的纪筱棠的头,道:“我出去办点事情,你自己好好睡。”
纪筱棠急问:“你干嘛去?”
白悠然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闻声回过头来,表情温和,嘴上却一点也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不要担心,好好睡吧。”
看着白悠然转身走出屋子的背影,纪筱棠的嘴角忍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这是在搞什么?她老公竟然大半夜的,就被人用踩在房顶上的脚步声给叫走了?
纪筱棠两只爪子死死抓住被角,呼啦啦地扇乎了两下以发泄心中的愤懑之情。她才刚刚决定要把自己的人生握在自己手里好不好?可现在算什么?自己老公就这么跑出去了,连声交代都没有?
还有那个踩房顶的谁谁谁,武林人了不起吗?会轻功了不起吗?再了不起也不能大半夜的去踩别人家的房顶勾搭别人的老公好不好?
她这边正咬牙切齿呢,那边厢鸾凤已经披着一件外衣快步走进来,到她面前,道:“少奶奶,没有事吧?”
纪筱棠深吸了一口气,把怒气压下去,努力表情淡然地道:“你怎么过来了?”白悠然并不喜欢在外间放守夜的丫头,除了最初几天怕纪筱棠不习惯外,此后外间已经没有人在睡。鸾凤这应该是从自己的屋子里跑出来的。
鸾凤却不知纪筱棠是疑惑她是怎么知道这边有事过来的,她理所当然地道:“我听见您屋子的房顶上有声音,便起身过来看看,正好看见少爷和早上见过的秦墨一前一后地跃走了。”
秦墨?纪筱棠一挑眉,不知道该不该高兴把她老公叫走的这人不是个女的。
她沉静下来,“声音很响吗?你竟然听见了。”不会整个酣然堂的人都听见了吧……
鸾凤道:“倒不是很响,秦墨的轻功很好,如果不是他故意弄出声来,奴婢也是听不见的。其他人则想来即是这样,也听不见吧。少奶奶放心。”
纪筱棠偏了头,看鸾凤,“你的耳力很好?”
鸾凤仍是淡淡地笑着,终于想起来纪筱棠之前应是不知道她习过武的,可她自己也只当自己不过是练过两下,比一般人稍强些而已,因此只淡然地道:“在家时老爷是曾叫奴婢练过武的,大概耳目是比没练过的更灵敏些吧。”
“这样。”纪筱棠点了点头,不再在意,只转而又问道:“你看清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能是去做什么的呢?”
后一个问题鸾凤自然答不出来,只能小心地道:“像是冲东北方向去了。少奶奶可要奴婢去寻一寻吗?”
纪筱棠失笑摇头,“虽是大半夜的,可他自有他的事情。要你去寻什么呢?好了,天也晚了,回去睡吧。”
鸾凤道:“奴婢在这陪少奶奶一会儿吧。”
纪筱棠拍了拍她的胳膊,“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就算他一夜不回来,我也不用你来陪我睡的。快去吧。我也睡了。”
鸾凤经纪筱棠这样一说,再不放心,也只得带上门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虽然已经说要睡了,可一时间却又怎么再睡得下呢。
纪筱棠曲腿坐在床上,用丝被把自己紧紧裹住,脑袋里胡思乱想起来。
想着自己的现况,想着白悠然是做什么去了,几时会回来。
最后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躺平睡下的,都不知道。
在她早晨醒来睁开眼时,她的身侧空荡荡的,伸手摸过去,也没有一点属于人体的温暖。
白悠然真地一夜都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