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珩行天下

21、童话

　　那一天，天蓝水碧，云淡风轻。他们站在花树下，他对她说：不如你嫁给我吧。

　　身边是人声喧哗的海，无论什么声音落进去，轻易就会被淹没。

　　她站在那里，听着这样短短一句话，却艰难到仿佛是把过去的日子重新再走一遍。
　　从前她想着盼着的一句话，恨不得自己去开口的话，如今换了另一个人说出来，她却已经没有办法再上前。

　　这么些年，这么多的时光，还有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她都想忘记却不知道如何忘记。
　　那个人离开了她，她就当他走了再不会回来，再不会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当他再无干系，当他消失，当他死了，当他化成了灰，她也就再不会认得。

　　这一生还那么长，过得越久，从前的事情就会在这长长的时间里变的越来越小。
　　她想自己总能等到那么一天，既不爱他，也不恨他，他们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他们的生活各在一边。他们只不过是这世上普普通通的两个人，有一天萍水相逢，转头就各奔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生还那么长，能遇上的人会很多。
　　可这一生究竟有多长，是不是可以长到从前的时间从前的事情从前的喜怒哀乐全都可以忽略不计、轻易抛开？

　　她不知道，所以她回答不出来。

　　从小她就爱看童话书，她甚至曾经想她要收集这世上所有的童话，收集完中文，收集外文。可是不管她的书房里堆上多少童话书，那些童话也不可能变成现实。
　　书上说王子爱上了灰姑娘，只要王子坚持要娶她，灰姑娘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公主，只要王子愿意。可是如果没有王子呢？她就还是要回去扫厨房。十二点的钟声敲过，那些金碧辉煌锦绣繁华，那些情意绵绵秋水微漾，就全成了遥远城堡里可望不可及的故事。鲜衣怒马，变成南瓜；手边永远是扫帚，眼里总会落进尘埃。那来不及收回的玻璃鞋，只是一个意外；王子坚持的心情，只是一个巧合。然后它们偶然撞倒了一起，就写成了童话。他们就会在一起，再不要分开。
　　同样的道理，公主爱上青蛙，青蛙最后变成了王子，这就是童话。青蛙最后还是青蛙，这就是现实。

　　从前她认识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在一起。所有的人都可以来跟她说他们不般配——她都不在乎，她都可以继续坚持下去——唯独一个人不可以。
　　他不可以来跟她说，“其实我们根本不相配。”

　　爱情是两个人共有的事情，要两个人一齐努力。他们却要在中间割出一条线来，分成了两个世界。
　　然后他说：“其实我们根本不相配。”
　　那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瞬间就吞噬了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想法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她就明白了什么是崩溃，像洪水来临时的大坝，决了堤，沿着小小的缝隙清晰地穿裂成孔成洞成沟成壑，最后轰然倒塌，那水就涌了进来，没过头顶。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是将闹铃无时无刻不握在手心，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月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规规矩矩定时的事情。
　　定时吃饭，定时看书，定时喝茶，定时出门，定时回家，定时睡觉。
　　有人跟她讲，任何的伤口任何的药物都有疗程，一个疗程过后，也许还有另一个疗程。到底需要多少疗程，则要取决于这伤口本身，要怎样才好，要多久才好。还有，她愿不愿意它好起来。
　　原来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一点时间一些感情。
　　她失去了勇气，甚至失去了再找回它的勇气。
　　不是她不能，而是她不愿意。

　　这样的事情，她想她可以把它们烂在心底，永远不告诉人知。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方仲文，她从来没有看他看得象此刻那么仔细。
　　柔软的额发，宽阔的额头，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那些美丽芬芳的花朵，不著尘埃地盛开在他的背后。

　　他和她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相似得仿佛就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有很好的父母，住很好的房子，吃很好的菜肴，受很好的教育，学很好的兴趣，找很好的工作。别人早已为他们做好了那么多，他们所要亲手做的只不过是剩下的一点点。这一点点是别人给不了他们的快乐，只能要他们自己去寻找。即不是世道艰难，也没有谋生不易，他们所要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还有什么可以抱怨。只不过是——要自己让自己快乐，这不难。
　　所以他们如果还觉得不快乐，也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

　　而她也终于明白，她可以活在童话书堆成的房间里，却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童话里。
　　可她想她或许会记得这一天，记得这一天有一个人跟她说，不如你嫁给我吧。就记得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在爱着她，爱到愿意和她在一起。

　　她淡淡微笑，淡淡回答：“我的医生跟我讲，在心理治疗期间，不适合做任何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