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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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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是最难测的。李心睿对苏沅如是说。
他还说:“我从未想过要猜测你的心里在想什么,为什么你却一定要猜透我?”
只是苏沅的想法却和他完全不同,苏沅一心念念的就是“两心望如一”(1)。李心睿看了这样的诗句,就只觉得好笑,一个人做人心口尚难如一,两个人的心思又如何能轻易相同。
读大学的时候,教授带他们到陕北采风。在满山满坡满眼的灿烂烂的黄土颜色里,听见悠长婉转的《信天游》——“羊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那样鲜明的颜色对比,仿佛乍然呈现在眼前一样触目惊心。天蓝如湖镜,平滑到没有一丝波纹,甚至没有云,就像少女光洁的额头,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
蓝天下黄土坎上走过的村妇,偶尔还能看见红腰绿裤绣花鞋,那是美术教授欣赏的打扮,教授说:“陕北人自己讲,红配绿,赛狗屁。那还得看是怎么配,万绿丛中一点红,在女人腰上轻风杨柳一样地摆动,却是再动人不过。”
在陕北待了一个暑假,李心睿就记着那信天游好听了。男女情爱说得那么直白却是一点也不讨人嫌,再配上凄凉的调子,长长的余音,缭绕在这高高低低的山坎坎上,让有心人听见了,就只是想落泪。
从前他听过百遍千遍也没有落泪,到后来才明白“咱们见面面容易拉话话难”听着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自己要唱出来却很难。他甚至有点羡慕黄土坡上那些男男女女,表白的、快乐的、悲伤的、后悔的话,都可以在天地间大胆地喊出声来,传到心上人的身边。只是他自己,有很多的话想要去说,却没有勇气去说;有很多的事想要去做,却没有勇气去做。
曾经也有那样一个人,就在他的眼前,他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却一样也没有实现。
苏沅常常气恼他从来不顾及别人心里的想法和感受。
只是他连自己心里究竟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能知道别人的心思。
刚和苏沅交往的时候,怕人说他靠女人,连对自己父母都不敢把话讲全,只说对方父亲是工厂里的。后来父母给人脸色看,才又说那工厂是她家的。可父母的心思更让他难懂,别人穷的时候说人家配不上,别人富的时候说人家齐大非偶,然后又说找朋友是要找能扶持自己的。
可所谓的朋友兼合伙人,卷了钱跑掉了;从前亲亲热热向他借钱的人,都像枯叶烂在土里就没了影踪。父母一开始还借钱给他周转,但是要他写借条,到后来,也只说没钱。唯有苏沅,可以不停地给他钱,也从不问去处。他却宁愿她哪怕是装着问一问,甚至像他父母那样会冷着脸说话会把借条收好,他也就不需要那么多愧疚,一个人在心里慢慢地忍受这种难堪。
然而习惯却是很容易养成的,当一件事成为了习惯,也就不会想去探究什么才是理所当然。
苏沅说不怕过穷的生活。他信,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穷是什么概念。
苏沅说他父母现实,他也没办法反驳。可他受不了她用那样冷漠的神情说这样的话,毕竟那还是他父母,不管他们有多少的不是,那都还是他父母,生他养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推着他往设定好的路上走。他没的选,就像他曾经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爱好、选择自己的专业、选择自己的工作、选择自己的生活。
人生于他,就只有一条路,只能直直地走到头。
曾经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可是在那一瞬间之后,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就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苏沅却这样做到了,她可以放弃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喜好,从来不去考虑后果。
她什么都可以放弃,他什么都放弃不了。而他也终于明白,他们根本活在两个世界,一个拼命往前,一个留在原地。他想起曾有人夸他们很有夫妻相,他们可以穿一样颜色的衣服,吃一样口味的菜肴,住同样的房子,看同样的电影。可就像两根平行线,不管彼此有多么的相似,但它们永远都不会有交汇的一天。
什么都不是他可以决定,他也没有能力决定什么。
他们曾经是那样两个人,隔着长长的距离,可以在电话里说很久的话。到最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生或许只能是这样,而他甚至没有办法埋怨谁。
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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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南北朝,佚名,《乐府诗集,卷四十四,子夜歌四十二首》
2,《黄帝内经,灵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