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珩行天下

13、阑珊

　　方仲文开着车到了苏沅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他双手叠在方向盘上，半个身子都靠了上去，侧着头看着窗外，看见那漆黑门洞里的感应灯没有声音地自己点亮，然后是金属轻轻磨擦的声音，有人就推了门出来，再轻轻盍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他倒是宁愿她走得慢些，那他就可以多看几秒。等到那人自己开了车门坐到他身边，他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真是可笑。

　　他们走的是环城线，或许是空气不好，那些细而高的路灯发出的光就都像是氤氲在了空气中，只得淡淡橙黄色的一团，一团连着一团，悬在半空，在无边的夜色里延伸下去。

　　他只看着前方，专心地开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随口说了一下，“白岳说一定要我趁着这样的月黑风高来接你，就像戏文里那些越墙偷会的。”
　　车里没有开灯，他只听到噗嗤一笑的声音轻轻脆脆地响在这昏暗的车里，只得一声，就归于沉默。好半晌那人方淡淡说道，“那还要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换作你，我父母或许就怕我不会翻墙咧。”

　　他没有回头，也就看不见她此刻脸上的神情，也想不透她似是而非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一句，“你父母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答得很干脆，声音却慢慢、慢慢地低了下去，“他们从不干涉我什么，哪怕是他们不喜欢的，他们也只是在旁边看着。”

　　一时停顿，两人都是无语，苏沅又自己开了口，“我倒宁愿他们说点什么，可他们只是在旁边看，什么都不会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说别人家的事情。

　　那天晚上，白岳两口子临时叫了他们一起吃傣家烧烤，外面看着就是普通的饭店，里面一色竹楼竹椅的装潢，人声喧哗，单是看着，或许有点西双版纳的意思。
　　齐芸说苏沅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最喜欢吃烧烤，可谓吃遍全城。生活辅导员有次在班会上教育大家不要去校外吃不三不四的东西。苏沅居然难得地在下面顶嘴，“那就在校内吃不干不净的好了。”辅导员压制着怒气继续说，“现在科学昌明，知道有些东西吃了将来是要得病的，学校是为大家好。”苏沅神情冷漠，嘴上却半分不肯让步，“将来科学更昌明，终于知道有些东西吃了现在就要得病的。”
　　结果，当然是写检查啦。

　　方仲文笑，“你这样的好学生也会写检查。”苏沅只微微低着头吃菜。
　　齐芸在旁边叫道，“她经常写检查的，好不好！”
　　白岳见缝插针，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所以说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有些人看似纯良，哪知道是假纯，看似斯文，哪知道是败类，看似天真，哪知道肚里全是弯弯绕。”

　　苏沅轻轻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平静说道，“白公子，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既纯良，又斯文，偶尔还很天真。”最后一句稍微加重了声音，“所以看别人，都觉着跟你自己一样。”
　　白岳顿时语塞，齐芸在旁边却笑得乐不可支。

　　方仲文招呼大伙儿加菜，白岳才不算太难堪。
　　吃了一会儿，苏沅不知为何，突然跟齐芸说，“其实你俩才真真是良缘天成。”
　　白岳已经是草木皆兵，警惕地盯着苏沅，不敢放过一个字。

　　苏沅对他完全是视若无物，只继续跟齐芸讲，“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过的祁云山，你还说那就算是你的地头了。”
　　齐芸一边吃东西一边点头。
　　“那山还有个名字。我后来想起了，就觉得你嫁的人当真是三生注定的。你知道那山古时候叫什么吗？”说到这儿就听了下来，苏沅脸上看着却有些落寞。
　　白岳迟疑着在旁边插了句，“难道叫三生？”他记得有很多的旅游景点里有很多的石头就叫三生石。
　　苏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方才的落寞仿佛只是别人眼花。苏沅叹口气，“叫白岳。”

　　白岳一愣，随即又有些感激了，先前被嘲讽被鄙夷的一切不快顿时都在他脑海中消失殆尽，一双汪汪大眼看向自己的老婆，从前老婆收下他的戒指时，他都没有这么感动过。
　　可是天使只降临了一会儿，就抛弃了这尘世。他就听见刚才的天使用恶魔的声音清晰地说道，“可世有三山五岳在先，这后来的白岳就像是要一心攀附权贵的穷亲戚，实在不雅，所以祁云取而代之，不让他再出来丢人现世。”

　　等到他们吃完了出来，已经快是夜市散场的时分了。或许是因为天冷，秋冬天的夜市到底比不上夏天那般热闹。
　　白岳的车就停在店门口，方仲文和苏沅站在街边跟他们道别。苏沅说，有空再聚。白岳却一脸狰狞，说话连珠倒豆子一般，“我谢谢你了，苏二小姐，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空我们大街上逢一逢就得。你就当给自己积德，放过你小师妹，顺便放过你师妹夫。我就烧高香帮你祈祷天上掉馅饼都能掉你头上。”苏沅别过眼去，置若罔闻。齐芸跟在老公身边，一边笑着一边掐他手臂，拖着他上了车，大家再说声再见车就开走了。

　　苏沅跟着方仲文去取车，他们来得晚，车停得有些远。
　　她落在方仲文的身后，半步的距离，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起走过那些泰半打烊的店铺，更加让人觉得有些倦怠。

　　“其实我是真羡慕他们。”
　　方仲文闻声回头看她，路灯从他们身后照过来，苏沅的脸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从前不信有缘定三生的事情，后来想，或许他们是真的有。”她的声音有点凄凉，“我以为自己没有，别人也不会有。”

　　车开在寂寥空阔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过几个小时的区别，这城市却像是改头换面了一般。
　　来时万家灯火，去时灯火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