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难书》谢曼殊

3、第 3 章

　　从天策府出来，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万花，却没看到迎接我的师妹。管家告知，却是前些日子淋了雨，一直低烧不退。
　　急急赶去师妹的绣房，那小人儿却是侧身向内卧着，怎么也不肯回头看我，久病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病了会变丑，师兄不许看。”
　　却是哑然失笑：再如何也是师妹，有什么嫌弃呢？好说歹说才哄得她转过脸来，果然是憔悴了很多，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煞是令人心疼，接下来的日子里要照顾好师妹，也要处理出谷这些日子拉下的事务，简直是忙得不可开交。
　　那日正和师傅谈了些武学见解，从三星望月坐悬梯下来，兀地感觉背后一道冷意，急使一招‘蹑云逐月’向前避开，回身‘商阳指’、‘少阳指’连弹，再抬笔时却听见一声轻笑：
　　“好师弟，你再使‘玉石俱焚’，师姐我可是挡不住了。”
　　我一怔，环顾四周，只听一串金铃脆响，从凌霄飞梯顶端直直坠下来一道青纱笼罩的身影，快落到地面时双足在虚空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在我面前。女子头戴一顶大大的桐油斗笠，四面垂下的轻纱遮住她的面容，只有微风拂过，飘扬的轻纱露出她那小巧的下巴尖儿，肤莹赛雪，唇若涂朱，格外惹人遐思。
　　女子见我呆住，伸手掩唇，咯咯娇笑：“好色的毛病还是一概如往，你那师妹可是没教好你？”
　　我听着声音却是熟悉，略一思索：“你是……小莫师姐？好好的怎么戴个斗笠，白白遮住你的好容貌。”
　　“我也是不想，只是我家夫君不许呢。”莫凝眉轻笑一声，“那个呆子，年岁渐长，心智可越发像个孩子了，生怕我被别人看上了去。”
　　“魏大哥呢？说起来奇怪，平时你俩总是形影不离，这次他怎么舍得放你一人外出？”
　　莫凝眉垂头，腕间金铃叮当作响，良久才开口：“说实话，现在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禁大惊：“什么叫你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玄哥的师傅谢道长，和纯阳掌门李道长之间有了些误会，”莫凝眉言辞含糊带过，“总而言之，谢道长在大怒之下破身出教，一路向东流亡，门下弟子大都追随而去。那日我起来，玄哥居然也不见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封书信，说他师傅叛教，他也无颜再留在华山，定要找到师傅，为他洗清冤屈，此去东瀛路途艰险，盼我在华山候他佳音云云。”
　　“这个呆子，说什么怕我吃苦，”面纱遮住脸，看不清莫凝眉的神情，只是言语里的柔情难以遮掩，“不在他身边，那才是真苦呢。”
　　“那小莫师姐这次回来，是打算如何呢？”
　　“当然是去找他，”莫凝眉回答的不假思索，“一月找不到就两个月，两月找不到就三个月……不论这天下多大，我总能找到他的。”
　　“我倒是真羡慕你和魏大哥，”我诚心实意的说，“这么多年来，也只有你们的感情始终如一了。”
　　“你和你那师妹不也是如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看上你那笨师妹的？又迷糊又爱闯祸，心智还像个孩子般，可不适合做未来的谷主夫人呢。”
　　“我和师妹，自三岁起，便一同吃饭，一同玩耍。”我偏头回忆，却已记不清感情的开始，“当初也许只是看她撒娇的样子很可爱，每天只想着耍赖逃功课，笨兮兮的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到后来，就变成喜欢了吧？”
　　“你……”莫凝眉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之前，万花诸事尚有我和玄哥暗中助你，如今他下落不明，我此去东瀛寻他，找到也罢，找不到也罢，我是不会再回中原了，小师弟，你多加小心罢！”
　　“小莫师姐！”我抬头，唤住那一抹轻纱，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纤细而又决绝。幼时曾伴随一起长大的，言笑晏晏的伙伴，如何在长大之后就要各奔东西呢？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师姐，保重。”

　　送走了莫凝眉，晚间在回到师妹厢房，烧已经退了，正卧在榻上同一只碧眼猫儿嬉戏，神态娇憨可喜，我本来展颜欲唤师妹，兀然想起小莫师姐临走时说的话：
　　“你和你那师妹，若要在一起，只怕是难——你们的性格都太过懦弱，要在这乱世中保全万花，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皱紧眉头，头一次为万花的前景担忧起来。

　　接到纯阳被屠的消息，是在夏末，那时师妹正立在案前研墨，偏着头看我画观星潭前那一片残荷。管家惊慌的身子撞泼了墨盘，淋漓的墨汁翻滚，把那上好生宣连满纸粉荷一带地污个彻底。我立在桌前，半晌做声不得。
　　“师兄，你……”师妹担忧地暗暗扯我的袖子，我勉强定住心神，看着一干师弟师妹惊慌失措的神情，咬咬牙：“布七绝阵，撤掉入谷的凌云梯，封谷！”
　　昔年万花谷建立之日，第一代谷主曾留有遗训，不许万花弟子插手江湖中事。数百年来，历代万花谷主一直严苛遵循，隋唐之争、武周夺权。安史之乱……时局动荡，权势更迭，从来都影响不了万花，这深紫色繁花盛开，美得如同幻境的空谷。
　　只是晚间，看着师妹散了头发，在花间和蝴蝶无忧无虑嬉戏，不禁想起华山上那一帮兄弟：老持成重的东方大哥，丰神如玉的魏二哥，狡诈似狐的姬三哥……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无恙？

　　我一直以为，遵循古训，严避深深，师妹和万花谷，就是我能守护好的全部天下。直到那一日，天策军的火炮，带着一纸婚约轰开了山门。轰隆的炮声令人心胆欲裂，硝烟散开，天策铁骑的精钢铠甲，在烈日下闪着刺目的反光。那领头的将领一身红袍，在风中展开，烈烈如鲜血染就，眼神阴鹜，令人从心底升起寒意——正是圣恩眷隆的天策府统领，谢沧澜。
　　随行的太监惦着肚子将黄绢诏书展开，那上面血色朱砂，钦点着“玉笙烟”三个大字。
　　我只觉得头脑中如焦雷轰炸过，太阳穴突突作跳，却是愣在当地，半响做声不得。
　　“我天朝威仪四方，却是对下宽慈万分。谢佑吾弟更是圣上钦赐的御前将军，如今肯降格迎娶你万花女子，更由我这天策府将军亲自上门迎娶，这可是天大的福分，还不快跪谢圣恩？”谢沧澜神色倨傲，眉宇中透露出不屑。
　　“可是……”师妹是我心上之人，如何舍得？
　　“嗯？”谢沧澜轻哼，手中马鞭扬起，“这次随我前来共有三千军士，举手之间便可踏平这小小山谷，少谷主若有什么疑议，可是要想清楚了。”
　　“容我、容我再想想……”我心绪烦乱，在那双如同虎狼般的眼神下无从抵抗，只能踉跄退开，嘱咐管家先带诸人至别院休息。
　　远远地只听到谢沧澜一声冷笑：“那玉笙烟号称‘福嬛锦心’，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福佑我大唐的。”

　　师妹离开万花谷的那一天，漫天花瓣如急雨飞扬，粘了我们一头一身，似乎也在挽留师妹的离去。
　　在出谷的石碑前，师妹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师兄，一生唯一一次请求，请你幸福。”
　　我在在凌霄飞梯之上，目送师妹的远去，我们都知道，师妹离去之前的请求，或许真的是‘一生唯一’了。

　　晴昼海万花归寂，拟星台星轨无咎。凌霄飞渡无人共渡，仙迹岩仙侣杳踪。我才发现，一个人是如此寂寞。
　　尤记总角之时，师妹曾指着书卷上的“鸳鸯”两字，缠我教她写。那两个字，她习得最认真。如今读书，再见“鸳鸯”两字，总不禁泪满玄衣。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离别最苦，相思难解。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师妹呢？自三岁起，一同吃饭，一同玩耍。当初也许只是看她撒娇的样子很可爱，每天只想着耍赖逃功课，笨兮兮的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到后来，就变成喜欢了吧？
　　只恨鸳鸯难书。

　　玄贞七年，漠北军营传回的消息，师妹因为水土不服，病重不治。那谢佑无情，也只是荒冢一堆，草草了事。听到消息的那一晚，我在晴暄海吹了一整夜的笛子。却早已无泪可流。
　　记得师妹临走之时，曾托言幸福，奈何我公子小驽今生今世，都与幸福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