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难书》谢曼殊

2、第 2 章

　　在长安城之外的秦岭之中，有一个叫万花谷的地方，地处山岭之间，与世隔绝，终年繁花似锦。我和师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升烟。”师妹的名字，便叫做玉笙烟。

　　师妹最不喜读书，每每夫子习课，必唤头痛，千方百计想要躲过。颜夫子性格严厉，若见师妹逃课，必定震怒责罚，我只得每日课前，在谷中四处寻找师妹。师妹古灵精怪，常常令我找到卯时还不见踪影，便是又逃了一日功课。
　　若是偶尔被抓住，她便百般想理由央着撒娇：“师兄，师兄~你看今日春光这般好，岂是读书天气？——早起的时候听廊间的燕子说起 ，生死树那枯焦的半边又抽出新芽，师兄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唔——”我才沉思，低头见师妹眼珠骨溜溜地转个不停，伸指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一下，“自己逃课，还想撺掇师兄一起，嗯？”
　　“嘻嘻，这都被师兄发现了。”师妹吐吐舌头，揪住我的衣角撒娇，“今日不去嘛，老树开花可是难得一见呢，明日，明日一定去！”
　　“不行，不行，昨儿我好不容易才帮你遮掩过去，今日可万万不能再逃了。”“师兄讨厌！”师妹气咻咻地背对着我，伸指在地上画圈，“——书上都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是才华横溢，必惹祸端，那武周女皇帝便是如此，我还要读书干嘛？”师妹指着满桌书卷振振有词。
　　“这……”我不禁头疼，小师妹书读不进去，强词夺理倒是有一套。
　　“所以，拜托师兄，帮我把今日的功课也做了好不好？”师妹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地，“一生唯一一次请求！”
　　“前儿也这么说，昨儿也这么说，你到底有几个‘一生唯一一次’？”我伸指弹弹她的脑门儿，无奈接过纸笔。略扫一眼不禁头痛，“师妹！你这鬼画符的字叫我怎么模仿！？”

　　谷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万花空谷与世隔绝，不管外界是战火纷飞还是太平盛世，谷中弟子只是悠然自得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师妹偶尔的顽皮惹得鸡飞狗跳。
　　比如今日，日已过午了，师妹还没有出现，颜夫子的脸已经比锅底还黑了。我只得摸摸鼻子，再次踏上“寻找师妹”的每日必修功课。落星湖没有、三星望月没有、连她平日最喜欢躲的晴暄海也是杳无踪迹。无奈返回仙迹岩，正发愁着如何向夫子交差，抚琴台上弹奏的高山流水突然变了羽音，我抬头望去，焚香抚琴的雨鸾师叔微笑着冲我使个眼色，望向映日瀑布。
　　我心领神会的蹑手蹑脚绕到瀑布后面上去，果然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面，师妹背对着水帘蹲好，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叨念着什么。我哭笑不得的开口：“师妹……”
　　“师兄！”师妹闻声转头，满脸欣喜，想到什么又含嗔带怒：“怎么这么久才找到我！”
　　“今日夫子盯的紧，我可是整个上午都脱不开身，你不见我离开的时候，夫子那个脸色！”我头疼地揉揉额角，“师妹你要是再这么逃课，下次就不是戒尺那么简单啦，我说……”
　　“师兄罗嗦死了！” 师妹气咻咻地跺脚， “你要再让我习字，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让你后悔一辈子！”
　　我看着眼前不过一人来高的石台，哭笑不得：“师妹，你要吓我，至少要找个更高的台子啊！”
　　“你以为我不想么？仙迹岩所有的高台，我只跳得上这个！”师妹扁扁嘴，神色委屈，“笨蛋师兄还不来接我，我跳不下去了呜呜……”

　　“啧啧，小驽你这是又惹上哪家的情债了？瞧人家小姑娘，哭得梨花带泪，真是我见犹怜那。”一阵香风拂过，高台上已是多了二人。男子佩剑，女子簪花，端得是风流俊俏，郎才女貌。那先发话的女子红衣赤足，容貌并不算美，但眼角眉梢自带一番风流婉转，蛮腰上纹着蓝色蝴蝶，流光莹彩，双手轻扬，涅罗小扇迎风展开，带动周身繁花朵朵，美不胜收。
　　“亲亲小驽，可有想我？”女子足尖轻点，在半空中借力一跃，伸手向我面上抓来，我早在她唇角上扬时已然发觉，施展‘迎风回浪’平平推开三尺，回头踹踹不安地撇一眼师妹，果然那个小醋坛子已经撅起嘴巴，眼眶开始水雾弥漫了，我轻咳两声：“我师妹在此，蓝姑娘莫要胡闹。”
　　“哟，这个就是你传说中的‘师妹’呀。”亏得苏蓝还算识相，马上就换了一副正经面孔，“我是苏蓝，苏州的苏，蓝色的蓝。旁边的这位帅哥是我的jian情，我和你师兄没关系的。”
　　O(╯□╰)o
　　我是苏蓝，苏州的苏，蓝色的蓝。——这句很正常，
　　旁边的这位帅哥是我的jian情。——苏蓝你不要带坏我师妹！
　　我和你师兄没关系的。——苏蓝你这是越描越黑！
　　师妹还是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头支起双手望向高台上的二人，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眨巴着突然变成星星眼：
　　“蓝姐姐好。”——还好，很正常，我松了一口气。
　　“蓝姐姐的纹身好漂亮，烟烟也想要个。”——好好的学什么纹身，那个很痛的！我的心开始提起来。
　　“蓝姐姐的JQ好帅，烟烟也想要个！”——“这个绝对不允许！”我这样想着，也这样直接叫出来了。

　　苏蓝以手掩口，咯咯笑个不停：“小驽你这师妹好生有趣，不如交给我罢——我倒不介意琅哥多个情儿，我再多个好姐妹的。”
　　“蓝儿，你又胡闹了。”一直没出声的剑客开口，冲师妹一拱手，“在下东方琅，纯阳于睿门下，是你师兄的结义兄弟。”
　　“东方大哥有礼了，小女子名唤玉笙烟。”师妹难得乖巧的站起身来，敛眉行礼。
　　“在下有急事前来，借你师兄一用，玉姑娘不会介意罢？”东方琅出声相询，看师妹点点头，才回头对苏蓝说，“蓝儿便在此间陪陪玉姑娘，我和小驽去去便回。”
　　“去吧去吧，你们纯阳教那摊子烂事，我可没心思偷听。小烟儿看我跳舞好不好？”苏蓝扬手，长长的水袖甩开，羽扇翻飞，大朵大朵粉色扶桑环绕周身飞舞，惹得师妹连声拍手称赞。
　　我领着东方琅一路返回水月宫，侍女端上新酿的荷花蜜露，那是只有月潭才有的月光花酿的蜜汁，盛在荷叶上冲泡，再撒上晴暄海的无忧花瓣，四色缤纷，入口清香，回味悠长，在谷外享用不到的佳酿。东方琅却并不看一眼，面色凝重，只到那侍女关上房门才沉声开口：“为兄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东方大哥客气了，你我兄弟相称，有什么麻烦尽管开口。”我想了想，再补上一句，“只要不违背万花谷家训。”
　　“小驽兄弟这一句话，可是把大哥要说的话都堵死了。”东方琅苦笑一声，“万花老谷主自创立万花，一直少与世间往来，远避世俗纷争，这才能保下万花谷这百年来屹立不动的地位。若我纯阳也有这般淡薄功利，也不会有今日的诸多是非了罢！”
　　“东方大哥此话怎讲？自三年前华山一别，小弟也是不问世事许久……”我沉吟一番，“莫非是当日你曾提过的‘剑’、‘气’之争？”
　　“小驽所言不差，当年我初上华山，拜在师傅门下时，剑气之争已见端倪。这些年来更是愈演愈烈。如今掌门师兄闭关清修，诸位师叔师伯已经无力约束手下弟子，一言不合，聚众斗殴之事时时发生。”东方琅剑眉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更为忧虑的是这两年天策府假朝廷威势，虎视狼行，频频对江湖小门派动刀，虽说对我纯阳尚不成威胁，但树大招风，我只怕，我纯阳教百年赫赫威名，终究要祸起萧墙之内啊！”
　　“东方大哥所虑甚是，容做兄弟的多问一句，如今纯阳内忧外患，门下弟子大都只求自保，然东方兄已一人之力，妄想解泰山之倾颓，可有怨言？”
　　东方琅低头细细思索一番，抬起头来，神色坚定：“但在尽力而为罢了。”
　　“好一个‘尽力而为’！只是……祖上有训，不许万花弟子插手江湖中事。”我故意一字一句慢慢道来，看着东方琅脸上愁云密布，才话梢一转，“——不过，不得插手，没说不许捣乱罢？”
　　东方琅愣了一下，展眉大笑，伸手拍上我的肩头，：“有你的，这才是我东方琅的好兄弟！”
　　“我倒也不是为你——大家同为武林门派，那天策府如何就甘心为朝廷卖命，做了官家走狗？我公子小驽倒要会他一会。”
　　此后再与东方琅议一回大计，约定本月十七同往天策府一探，他才算是真正放下心，舒展眉头，开口同我调笑起来：“刚才那个，就是老谷主为你自幼订亲的小师妹？‘蓝田玉暖日升烟’，好名字。”
　　我脸上一热，看着东方琅似笑非笑的神色，兀然警觉：“可不许你去调戏我师妹！”
　　“啧啧，还真是你情我侬呢，小驽兄弟放心，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家室……”我皱眉，想了想忍不住开口责问，“你怎么又和那苏蓝扯在一块了？莫师姐看到了会怎么想？”
　　“蓝儿，只是朋友。”东方琅错开眼神，“她在纯阳呆着气闷，我带她出来散心的。”
　　我轻叹一口气：“这是你的家务事，我原也不该多问。东方大哥为人仗义，光明磊落，我素来佩服。只是……莫师姐对你情深一片，你可万万不要辜负。”
　　“……我理会得。”东方琅沉默一番，点头允诺。

　　东方琅行事火急，既得了允诺便带着苏蓝匆忙离开，并不在谷中留宿。小师妹倒是一脸兴奋地拉着我谈论苏蓝，那妖娆艳丽的舞女服饰，让人眼花缭乱的飞天之舞，在她眼里看来都是新奇无比。
　　我想着东方琅离去的神色，忍不住告诫师妹：“日后若见了苏蓝，别和她走太近……”
　　“为什么？你们不是好朋友么？”师妹有些奇怪。
　　“我和东方琅是兄弟没错，那人仗义豪爽，是条好汉子。但是苏蓝，咳咳，”我皱眉想了想，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实在不是什么好女人。”
　　“我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师妹竖起耳朵，眼睛亮晶晶的，“有故事可以听咩？”
　　“师妹还记得莫璃师姐吗？”我看着师妹一脸茫然神色，补充说道，“莫师姐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嫁去纯阳，你不记得也不奇怪。”
　　“那为什么就你记得，”师妹低下头，不服气的点手指。“师兄是不是喜欢那个莫师姐？”
　　“那时候我才多大啊。”对师妹这个乱吃飞醋的习惯真有些哭笑不得，“莫师姐可是东方琅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师妹“哦”了一声，不明所以，良久才突然反映过来：“咦？那刚才苏蓝姐姐，为什么说东方大哥是她的JQ？难道、难道是东方大哥在外面偷情？”
　　“师妹是在哪里学到这么不文雅的词？不过大致情况也是如此……当年莫师姐和东方大哥，便如我们一般自幼相识，情投意合。纯阳于睿道长和父亲做主，为这二人定下亲事。
　　成亲那日，父亲带着我出门，将莫师姐送上华山。
　　这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在华山之巅，我认识了不少好朋友，东方大哥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我记得，我记得！”师妹气咻咻地打断，“那次你出谷，整整三个月零七天没回来！我指控嫩个没良心的！”
　　“好好、都是师兄不对……”甜言蜜语安抚了师妹一番，才哄得她回嗔作喜，继续偎在我身旁听我讲故事。
　　“后来，纯阳出了一个败类，专杀七秀坊弟子。七秀坊主叶芷青大为震怒，发下长空令，号召武林同门一同讨伐纯阳教。纯阳虽然弟子众多，但都生性冷漠，不以师门唯意。只有东方大哥临危受命，担下着前往七秀坊告罪的担子。”
　　“当时七秀坊主一定对所有纯阳弟子恨之入骨吧？东方大哥敢单身前往，真真了不起。”
　　“是啊，东方大哥聪慧多智，遇上尊崇，御下宽慈，多得师弟师妹敬爱。本是纯阳内定的掌门人选。只可惜这次前往七秀坊，却是遇到了他前世的冤孽……”
　　“师兄说的是苏蓝姐姐么？”
　　“正是，那苏蓝本是苏丞相的私生女，七秀内坊弟子。不知怎的对东方兄一见钟情，不顾他已有家室，跟着他一路回到纯阳。
　　当时纯阳上下哗然，于道长更是气得令东方兄在论剑峰闭门思过，莫师姐自然也是伤心的，那些日子传回万花的书信，每封都有泪痕点点……那苏蓝工于心计，总在人前人后挑拨是非，说些自己与东方兄捕风捉影的暧昧之事，于道长门下被她搅得一团乱麻。”
　　“这女人好坏！”一直注意倾听的师妹兀地插嘴，忿忿不平，“莫师姐应该不会信这种小伎俩罢？”
　　“莫师姐和东方多年夫妻，相濡以沫。自是不屑这种把戏。只是有那门下不明真相的弟子，看苏蓝楚楚可怜，动了恻隐之心，甚至建议东方兄坐享齐人之福。
　　只有我们这一帮兄弟，替莫师姐暗暗不平。莫师姐的妹妹，小莫师姐也曾提剑直闯华山，责令东方给个说法。
　　那时东方曾当众明言，和苏蓝只是朋友。苏蓝也是说了好几次要走，不再打搅人家夫妻恩爱。只是如今怎么还在一起？”我不禁皱眉，突然想起些什么：
　　“说来也奇怪，前段日子莫师姐曾经写信回来，说得全是些维护苏蓝的话，说她未婚丧夫，长姐不容，独身女子远泊他乡，自是难免性格乖戾，劝我们若是见了苏蓝，看在她的面子上多多包容些。言辞之间，竟是做了好姐妹一般，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莫师姐好可怜。”师妹揉揉额角，好看的眉头皱成一团。
　　看到师妹替别人难过的样子，我忍不住想开个玩笑调节下气氛：“师妹，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这样呢？”
　　“你敢，你敢！”师妹果然变脸暴怒，满房间追着我打，“你要是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我就、我就杀了你再救，救了你再杀，一万次啊一万次~！”
　　“师妹饶命啊——！”

　　再歇了几日，便和东方同上天策，临行前师妹难得的不安，送我到谷口，一直很远很远：“师兄，要变天了，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