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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忆中悲血 ...

  •   霍暄正在书房里看书,他下意识的扶上桌案,却没有摸到那温暖的青瓷茶碗。
      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青絮都会沏好香茶放置于此,今晚却没有。
      他怔了怔,心里有些疑惑,一种不安定的感觉慢慢升腾了起来。
      “阿福!”他放下书卷,打开大门对着外面大喊。
      声音在夜色中不经意的流散了,管家自然没有听见。夜间的雾气凝白一片,屋檐上的灯摇摇欲熄,假山外的荷塘静谧无波,那安静就好像是从水底漫上来,要不顾一切溢出去似的。
      霍暄抓紧了门缘,他冷定地站直了身体,轻声道:“你终于决定了,还不是很晚。”
      身后,美丽的女子眸色深邃,一只素手张开若爪状,森森然扣在他的脑后。
      “你想做什么?”霍暄没有回头,他维持着僵立的姿势,神色却淡然若水:“能告诉我么?”
      青絮没有说话,尖尖的指甲陷入他发里,一寸一寸。
      “我来猜猜好了。”霍暄轻轻笑了一声:“猜对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好。”青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破天荒的应道。
      霍暄苦笑了一声,他们新婚燕尔之时常常玩这些小把戏,然而,今非昔比。
      “借我的命,拓你们的疆域。”他说:“我猜的对也不对?”
      青絮震了震,听不出情绪来:“不错。”
      “如此甚好。”霍暄笑道:“那么,告诉我你是谁。”

      长安城的一家客栈里,人烟已尽,连小二也不知去向,灯色昏黄,只剩一个红巾女子和带着一个矮胖少年坐在桌子边。
      “阿石哥怎么还不回来!”红绡跺了跺脚,气急败坏。
      “说不定和那女的私奔了呢!”三谷迷迷糊糊的趴在桌上嘟囔了一句。
      “去你的!死三谷!小心我撕烂你的乌鸦嘴!”红绡怒极,揪了那少年的耳朵,那少年嗷嗷叫唤了一阵,泪流满面。
      “红绡姐,阿石哥早就让我们回村了,你偏要在这儿等,我都陪你了你还要揪我。”三谷道:“这不成!我要回去!”
      红绡泄了口气,收回手,气咻咻的抱着胳膊嘟囔道:“那女的有什么好!阿石哥才不会跟她......那什么。”
      “长的漂亮,还会吹小曲儿!”三谷不怕死的说。
      眼见红绡又要上来收拾自己,三谷吓得跳出客栈,忽然看见脚下的地面“噗噗”两声裂开,一个胖胖的老头儿从里面跳了上来,猛的一柱榆木拐杖,震的地面“嗡嗡”响。
      “啊?这么老了也倒斗!”三谷惊得口不择言。
      长安城的土地忍不住咆哮:“大家都走了,你们两个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长安城危险了!赶快给我出城!”
      红绡闻声跑出来纳闷道:“这老头儿是谁?”三谷摊摊手表示不知道,土地喘了口气急道:“长安里可还有其他人?”
      “其他的我不知道。”红绡说:“我只知道长安有个霍王府。”
      土地思忖了片刻:“霍王府我已经去过了,人已经走空了。”

      “你不求我饶你性命。”青絮秀眉一凛,薄怒。
      霍暄摇摇头,笑的云淡风轻。
      “现在是我做主,你只要回答我便好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执着:“你是谁?”
      “莲迦。”“青絮”默了片刻,说。
      霍暄蓦地笑出了声,丝毫不惊讶:“果然。”
      “我们可以再猜一猜。”霍暄感到脑后刺痛,他脸色一白复又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还有你的父亲,霍景。”莲迦冷冷道:“你猜猜也无妨。”
      霍暄舒了口气,化作白气蒸腾,似乎为了缓解痛楚:“你知道这些时日我都在看什么吗?看我父亲生前的一本传记。”他伸出手指向那桌案,案上的书纸页晕黄,陈旧。
      “那里面写了他生前的政绩。”霍暄说:“很久之前,他管辖的并不是长安城,而是碧落海。”
      莲迦的瞳孔骤然间猫瞳一般收缩起来,她指甲又深入了几分,微微颤抖,血顺着她白皙纤细的指腹落下,打在地上。
      “那时候的碧落海,富饶又美丽。”霍暄的牙齿打了个冷战,勉力笑道:“那是鲛人的国度,我父亲深爱那片海和里面的鲛人,在他的管辖之下,人与鲛人,都相处和睦......”
      “够了!”莲迦尖叫了起来,生硬地打断了他,她发了疯一般摇头,狂笑:“霍景根本就是狗皇帝的走狗!披着人皮的恶鬼!”
      “不......”
      “不什么!”莲迦冷笑:“你知道碧落海里的鲛人是怎么灭亡的吗!你知道他们死后的去处吗!那狗皇帝贪婪着鲛人的一切,便下令让霍景捕获碧落海里的鲛人进贡给他玩耍。这还不够!他要死了!要进棺材了!就要让所有的鲛人为他的下地之路载歌载舞!他要所有的鲛人替他陪葬!霍景居然也照做了......他居然真的这么做了!”她声嘶力竭,说不下去了,眼泪从眼角滑落,在坠地的瞬间凝聚,化作璀璨明珠,铮然作响。
      动作缓缓的卸去了力道,霍暄分明可以就此挣脱,但是他没有,他微微别过脸,往后握住了莲迦的手,用力握住。
      被逐渐注入的温暖和力度所惊醒,莲迦的眼泪戛然而止,她猛的挣脱了霍暄的手,冷笑。
      “因果报应,天理循环,狗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陵墓会被鲛人的阴魄所占领。我这就借着他的陵寝,再借着你的阳气,毁了这长安城!”
      “为什么是长安?”霍暄皱紧了眉头,哑声问道:“长安城里的百姓与你并无纠葛!杀我可以!莫伤无辜之人!”
      莲迦厉声反问:“当初碧落海里的鲛人又与你们的皇帝有何纠葛!我便是要长安为葬!让后世人代代唾骂霍家子孙!百年千年阴魂不散!”
      字字怨毒,霍暄无力的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要死了,破颅开脑,死相一定很可怕,即便是此时,他依旧淡淡的笑道:“莲迦,你不会这么做的,你没有那么狠的心。”
      “心?”莲迦大笑,她用另外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在这里的,本该是石头!”
      “你想知道那狗皇帝如何建皇陵吗?”她一点一点回忆着惨痛的过去,血腥,杀戮,充斥着整个回忆,刀子一样绞割着她的心:“竭泽而渔,他居然抽干了整个碧落海,活捉鲛人!”她嘴唇发白,颤抖:“他们被丢进一个造已修建好的山洞里,走上一段没有通路的石阶。那时候有人骗他们说,下面是海水,你们只要好好的,乖乖的,不要试图逃跑,陛下不会要你们的性命,过些日子就放你们走了。鲛人多么善良,他们根本就不愿意真正与人类刀剑相向,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跳下去了。下面果真是水啊......那是‘洗髓’啊!”莲迦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声音扭曲乖张,霍暄浑身一震,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背上缓缓升起,他当然知道“洗髓”,因为他父亲的著作中提到过。
      “洗髓”是一种苗疆传来的阴蛊,寄生在水中极易繁衍,无孔不入,特别是活物肌肤上的毛孔,钻进去之后便开始吸生灵之精髓。“洗髓”的妙处就在于,它可以丝毫不破坏活物外部的结构,而让活物完完全全死绝,变成一副空皮囊,无药可救。
      被“洗髓”洗过的人,亦或是鲛人,看起来光鲜亮丽有如睡着了一般,但其实,那肌肤毛发之下,什么也不剩了,更何况是性命。
      这真是太过诡秘残酷的手段,霍暄苦痛的闭上眼,他不敢往下想。
      “‘洗髓’在水中潜入鲛人的肌肤,便使他们陷入沉睡,然后一点一点吞噬他们的生命。”莲迦说:“为什么要铺设这个谎言?你以为他们仅仅是害怕鲛人殊死抵抗,鱼死网破吗?你错了。”她冷笑着,无比的怨怒,似乎为了宣泄这无边无际的讽刺和怒意,她加深了手上的力度,耳畔传来血肉裂开的“轻微咯吱”声,以及霍暄急促的喘息:“他们希望看见鲛人带着安详的表情死去,这样才足够赏心悦目。”
      “有些鲛人醒悟的早,死前神色震惊,这样的尸体是不能作为仙乐陪葬的。”莲迦笑着,控诉着:“于是,他们就被送出去做成人鱼膏,最终在长明灯里化为灰烬。”
      “不论怎样,他们的尸体终不得善果。被砌上墙的鲛人身体都经过特殊药水的浸泡,常年不腐,而他们都闭着眼,自然也不需要眼球,上好的凝碧珠,也便被人取了。”
      莲迦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绵长的呼吸,缓解着心头无法遏制的痛楚。
      良久的沉默,这血腥震撼的经历让霍暄不能言语,莲迦很体恤他,在他恢复神智之前,没有动作。
      “快了。”她悄声说:“很快,黄泉就会蔓延过来,你们抵挡不住的。”她低低的笑着,像是一个在婴儿床畔吟唱摇篮曲的母亲:“这都是命,认了吧。”
      霍暄哼笑了一声,沙哑又苦涩:“我认。”他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头部的骨骼开始震颤,发出裂响。
      “莲迦,我知道为我的父亲解释你都会认为那是开脱。”他无比的坦然:“所以,你就当是一个故事吧,再留我一盏茶的功夫,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莲迦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却松开了他,猛的拔出了嵌在他颅脑里的手指。血飞溅了出来,霍暄闷哼了一声,摇晃了一会儿勉强依靠在门框上,他抠紧了身后的硬物,抬眼凝视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心里说不出的苦与甜。
      那一模一样的容颜,吐纳间相似至厮的气息,愤怒时和伤心时的顾盼流光,一切的一切,都曾在他近在咫尺的枕边出现过。此时是梦?彼时是梦?都不重要了罢......
      “我父亲,曾深爱过的一个女子,她叫莲迦。”他娓娓道来,目光柔和,波澜不惊,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远的传说,一个唯美而流芳千古的传说。
      “她是碧落海里最美的,最活泼的,也是最灵巧的鲛人,最起码,在我父亲的眼里是如此。”
      “他爱莲迦,也爱那片海和海里的一切。所以,即便是远离家人,只管辖着一片狭小的碧落海,他也很满足。”
      “后来,圣上下令,捕获碧落海里所有的鲛人,我父亲数番上奏乞求圣上收回成命,但都无果。无奈之下,只能奉命照做。”霍暄目光悠远:“就在那一番浩大的工程之中,他冒着生命危险从千万鲛奴之中救出了一个叫做莲迦的女子,将她残余的魂魄用画卷收藏。此件大逆不道之事泄露了些风声,传入圣上耳中,圣上勃然,将我父亲赶回了长安城,收了他的大部分符印,让他好整以暇管理这不大不小的长安城治安。”他笑了笑:“说起来是我父亲劳苦功高,该找个风水宝地修养晚年。呵,我父亲那时正值壮年,何来晚年之说!”
      “我父亲虽心有愧疚,但所作所为却真真是无愧于天地。”霍暄的话语蓦地铿锵起来,他目光微抬,像是在敬仰,像是在膜拜:“他无力救所有的鲛人,却拼尽全力救了其中一个,这难道也有错吗?”
      莲迦目眦欲裂,蓦地仰头狂笑:“这只是个故事!虚构的,骗人的!”
      霍暄淡然乃至漠然,他幽幽叹道:“否则,你以为那万千鲛人之中,为何独独有你可以挣脱宿命,可以站在这里听我说故事,可以进行这番名不正言不顺的复仇?!”
      莲迦的笑容僵硬了,她怔怔的说不出话,霍暄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若重锤,锤在她心头,她不住的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是编造的,然而,她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去相信。
      “你不信,也罢。”霍暄淡淡一笑:“其实,这整个长安城里只剩下我一个了。我方才出去唤阿福,只是为了确认他们真的已经全部逃走了。”
      “什么?!”莲迦大惊失色。
      “你的黄泉呢?为何还不来?”霍暄正色看她,似在质问。
      “啪嗒”一声,外头的池塘中,那小小的,不知何时升腾而起的水泡炸裂了。
      莲迦面色一变,一把抓住了霍暄的领子,飞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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