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世》清泉丁冬

6、身世

　　现在，江南市面上几乎所有的生丝都已经被沈大哥收购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变成了将它们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卖掉。而这第一个目标就是在整个苏州都享有盛名的赵府了，如果，赵府可以按照我们心目中的价格购买的话，那……心里想着即将到手的接近五千两的利润，我忍不住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出了声。
　　明天，对，就是明天，我将要和沈大哥一起去和赵府的人谈生意，我咬着嘴唇，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明天，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然后，我才睡下，我要养精蓄锐。
　　早上的空气似乎格外的清新，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来到和沈大哥约定的见面地点，共同出发，目的地——赵府。
　　由于时辰尚早，街道上还没有达到最热闹的程度，但是，马车的行走也不是很顺畅。好气派啊！这是我看到这个豪华府邸时的第一印象。我走下马车，看见在“赵府”高高在上的匾额下，一个朱红漆的大门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庄严肃穆，两只似乎随时可能怒吼的石狮子无声的在那里展示着它们的威风。
　　门开了，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像音乐似的，沉重却也悦耳，门槛清晰了起来，很高。我们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看了一眼，但是，却已经像最有默契的老朋友一样点了一下头，然后，大步的迈进了赵府的大门。
　　这是我第一次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走进一个如此庞大而又美丽的府邸，看见不时往来穿梭的男女仆人们，我惊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两只手紧紧的攥在了一起，里面汗津津的。在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的带领下，我们开始了对这个府邸的进一步游览。沈大哥的呼吸声在进入赵府大门的一瞬间沉重了起来，他一步步的，好象是踏在一个人的心脏上一样，很慢很慢，庄重而又肃穆，俨然一个主人的样子。
　　无暇顾及此刻沈大哥的异样，我只是小心的用眼角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虽然有数不清的仆人在我们的身旁走过，可是，这整个府邸都是静悄悄的，无形中，给了我一种强烈的压抑感。我只觉得今天，我亲身体会了一次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的感受，这里给我的惊讶程度丝毫不亚于大观园给刘姥姥的惊讶。道路的两旁种植着各种花卉，姹紫嫣红的，说不出的美丽名贵，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的摇曳着。偶尔有两只蜜蜂在这里飞舞，也立刻在花匠们出现的时候销声匿迹了。可是，虽然这些花朵都在盛放着，我却没有闻到任何的花香，仿佛它们都是用彩绸之类的东西扎的，没有生命。所有的人都不慌不忙，井井有条，但是，又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
　　这中间的路面很平坦，白色的，早已被打扫的一尘不染。走在这样的路面上，只感到心里面好象一道清泉流过，这路面竟是用白玉石雕逐的。我暗自惊心于这里的奢华与美丽，但是却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有任何失态的举动，在别人的眼里，我正像一个初次来访的客人一样偶尔四处打量一下罢了，举止得体而又适度。
　　走进了客厅，这里的摆设显得比较古朴，看不出有任何刻意雕逐过的痕迹，但却让人在这里不敢大声的讲话，香炉里正升起缭缭的青烟应个景儿。两个衣着鲜亮的丫鬟为我们端来了清茶，看模样也才十七八岁。我一时没有动作，只是看见沈大哥端起了茶碗，用手轻轻的拨弄了一番茶碗的盖子，然后，才将茶碗送到唇边，后面的动作，我就看不大清楚了，但是，他的动作让我觉得很斯文，文质彬彬的。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突然感到一阵口渴，于是，我也依样画葫芦的也端起了茶碗，学着他的动作，只不过我是大大的喝了一口，刚开始时，只觉得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可是过了一会儿，舌跟处开始感到一阵发麻。这什么茶？莫非有毒？我探询的眼光看向正出神的他，他正一脸的享受，悠闲的闭着眼睛。
　　“大哥，您觉得这茶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了，看看周围只剩下刚才为我们端茶的两个丫鬟，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贤弟，这真的不是普通的好茶啊！轻轻的抿一小口，只觉得回味无穷啊！看来，他们赵府这一次是真心的想要作成这比生意了！”他一脸的得意。
　　我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已经感到一阵清凉正从这液体滑过的地方渗透了开来，整个人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浑身说不出的舒坦，我也闭上了眼睛，任由这清凉的感觉扩散至全身。
　　等候在寂静的大厅里，我闭上了眼睛，鼻端突然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随着刚才的香风，飘进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的贵妇人，岁月似乎已经遗忘了她，在她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脸上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她身穿一件深兰色的高领旗袍，宽大的很，看不出她的身材如何，不过丝绸的料子却闪着幽幽的光辉，让人感到一阵清冷。她站在那里，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刚才有些事情耽搁了，累的客人久侯，实在抱歉。”她的声音很悦耳。应该来说，她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但是，我却总是感觉到她浑身硬邦邦的，在她的眼睛里时不时的闪过一丝厌恶与轻蔑的神色，不过，每每一闪即逝，想抓住是根本不可能的，她的脸上虽然笑的如春风一般，可是，却能够感觉到她的戒备。她就是这个赵府的当家人——赵太太，二十几年来，自从这个府邸的主人病故，整个赵府就成了她的天下。她以柔弱的双肩担负了这个庞大的家业，令它欣欣向荣。
　　看见她落座，那些丫鬟仆人们立刻站到了房子的四周，我和沈大哥这才坐下。寒暄了许久，我们谁也没有主动提及这次交谈的最主要目的，好象大家都在刻意的回避着这个问题似的。我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在这装了十几个人的大厅里竟然是那样的清晰甚至是——嘹亮。我看了一眼大家，悄悄的伸了下舌头。
　　很高兴，我们的谈话终于到了正题，我们开始讨价还价。她一脸和蔼可亲的要求我们降价，我们当然不能够同意她的要求，反而沈大哥还几次将价格提的更高。面对这可谓是天价的价格，我清楚的看见赵太太手中的茶杯在打着哆嗦，好象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将要粉身碎骨，赵太太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仿佛正在强行的压制住自己随时可能爆发的感情。
　　“沈公子，请您再好好想想，现在，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您手中的货在这整个苏州城里没有第二个像我们赵府这样大的主顾了，……”她一脸真诚的说道。当初，要不是她为了将那些像她出售生丝的蚕农们的价格压的更低，以追求更大利润，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机可趁，有与她这样谈判的机会。
　　“告辞！”沈大哥不耐烦的站了起来，抱了一下拳，撩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就大步流星的准备离开了。看见他如此，我只觉得心里面某一个地方坍塌了，他的价格高的简直离谱，没有哪个正常人愿意去买如此昂贵的生丝。抱歉的看了一眼已经面色铁青的赵太太，我追了上去。
　　快要出府时，我看见迎面走来了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的相貌异常清秀，比之女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眉眼与沈大哥惊人的相似，一张脸上充满了诗人的浪漫气质，显得有些阴郁、忧愁，他的身上散发着女人用的香粉的气味，而这一切都是沈大哥身上所没有的。他们好象是这个世界上的两个极端，一个是理智的事业型的，另一个则是感性的幻想型的，我突然生出了要将眼前的这两张脸的主人合二为一的冲动，那就是一个完美而又理想的人了，这个想法令我吃了一惊，我怎么会有这种古怪的念头呢？看见管家模样的人恭敬的称呼他为“少爷”，我摇了摇头，登上了马车。
　　坐在马车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觉得时间特别的漫长。一路静悄悄的来到了沈大哥的家中，看见挺着个肚子的沈大嫂有些艰难的为我们端来茶水，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就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没有看见似的。也许是察觉到了我们的不快，大嫂立刻退了出去，没有多说一句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顺手将茶杯砸向了地上，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响声“啪——”，然后，地上就飞散开无数的碎片，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我们的脸上、身上、手上，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在意，只是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着。
　　“我有我的理由。”他的声音并不是很高，但是，却很有威严，将我刚才的火焰硬是压了下去，什么理由？就这么不可告人？我冷冷的注视着他，好半天，我们竟是谁也没有再说话。委屈，是的，我突然觉得心底里一阵委屈，我作了这么多，忙活了这么久，就换来这样的结局吗？他不信任我，有事情瞒着我。
　　眼前逐渐的模糊了，好象有什么东西就要从眼睛里涌出来了，我侧过了头，发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立刻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张妈！呆会无论是谁，都说不在！”我大声的命令到，躺到了床上，我将脸深埋进枕头里，任凭枕头渐渐的湿润了起来，我只是一个劲的抽动着肩膀，压抑着喉间的声音。
　　太阳缓缓的落下了，黑暗开始占据主要地位，我点燃了一根蜡烛，看着蜡烛在闪烁的火苗下，悄然流泪，我只觉得心中更是痛的厉害。于是，我伸出一只手去，将这火苗掐灭了。听见这火苗绝望的呻吟，我的心里终于感到了一点快意，黑暗统治着整个房间，让人感到一阵窒息的感觉，喘不上气来，我趴在床上，饥饿向我展开了攻击……
　　“贤弟，我知道你就在里面，你开门，好不好？”耳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我没有说话，因为，这声音显得有些嘶哑。
　　“谁是你的贤弟？你对我连一点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静默中，我咆哮到。
　　“贾贤弟，你开开门，我告诉你。”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这样说道。
　　“你？！”我打开了门，看见在月光的照拂下，他正孤单单的站在那里，看见现在的他，我竟然忘了我应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机械的让他进了我的房间，点亮了那根蜡烛。在烛光的闪烁下，他道出了那段扑朔迷离的，令他痛苦尴尬的经历。
　　他的母亲姓沈，自幼被卖进赵府做丫鬟，可是，却和当时赵府的老爷赵德笙日久生情，当时，赵老爷刚娶进了现在的赵太太郑氏，两人感情一直很是淡漠，于是，赵老爷就准备纳这个丫鬟为妾，可是，郑氏拼命的反对，索性，赵老爷就来了个生米煮成熟饭，在外面包了间房，金屋藏娇，让这个丫鬟怀上了现在的沈伟澜。可是，不久，这事让郑氏知道了，怒气冲冲的跑来大闹了一场，却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两个人的关系只是更加的淡漠。赵老爷干脆不回去了，对刚出生的沈伟澜特别的好，和他们母子在一起，俨然一家人一样。一天，郑氏突然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来迎接老爷回去，并且保证只要她能够怀上老爷的骨肉，一定会容许老爷将这个姓沈的丫鬟纳为妾氏，老爷同意了，一年后，郑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却不愿意履行当初的诺言，甚至对所有的人扬言，说沈大哥是个杂种。赵老爷一怒之下吐血而亡，赵太太将赵老爷下葬后，竟然对沈氏母子不闻不问，沈氏一病不起，终于追随赵老爷去了，只留下一个六岁的男孩，跟随六十多岁的外婆，艰难度日。不想在他十八岁那年，外婆竟也去了，他含泪埋葬了外婆，从此开始孤独度日。他决定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闯荡一番，清理东西时，竟然床下的土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挖了开来，竟是一罐子的首饰，那都是他父亲当年送给他母亲的呀。他看了它们许久，终于将它们放了回去。他开始在一家杂货铺打工，却意外的得到了杂货铺老板女儿的喜欢，于是，他成了老板的女婿，两年后，老板死去，他继承了这一切，为了扩大经营规模，他将母亲留下的所有首饰全部卖掉，作为资本投入运行。他终于取得了成功，这苏州城里有好几家店铺，在上海等其他地方也有不小的生意。不想有一次他和洋人进行特殊交易时，雇佣的那个翻译突然跳槽了，虽然生气，却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我，然后，有了接下来的一切。
　　他的声音涩涩的，仿佛没有感情一般，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滑下，他的脸上却木然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往事，才……”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火花，我知道，他要报复，为他的母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