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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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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王泰一早就起身,在书案前写了又写。端详了半天觉得不满意,多少觉得有点百无聊赖,环顾室内半晌,又喊人来。家人走进来通报,艾将军前来拜访。
王泰应了一声,反而低下头去写字。写了几笔,才抬起脸来,一推笔砚笑道:
“你怎么来啦?”
艾成也不待他让,挨着他身边坐下,向着案头随随便便瞥了一眼,问道:“你这是忙什么呢?”不待王泰回答,又说:“我进来的时候看你家不少人在院子里忙着扎河灯,样子还挺别致。”
“嗯,以前都是些旧样子,没意思。今年我让他们按我画的图样扎一个大个儿的船。你说好不好?”
“嗯。”
王泰听他应答含糊,望了望艾成。将军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你怎么这副表情啊?”
“啧。”
“怎么了,将军?”
“你这是——你现在——在干嘛呢?”
“我?我在编射覆。”
“啊?”
“又叫离合。”
“离合……”
“就是猜谜语啦。”
“你直说不就得了——又是过节用的玩意儿吧?”
“平常也可以玩啊。”
艾成凑过去看。数张纸已经写满了放在一边,新换的纸上还只有四句。王泰侧了头,看着将军。
“哎,你的字还挺好认的嘛。”艾成说。
“多谢夸奖。”
“你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打一个字,不过我编得不好。将军你念给我听。”
艾成提了一口气,不甚流畅地念道:“一夕影无踪,飘摇如卷蓬。终非醒时见,遽尔莫相逢。”
“如何,猜得出来吗?”
“猜不出。”艾成干脆地回答。
王泰忍不住笑,用毛笔杆敲了敲艾成的臂肘。“不行啊,完全不动脑子……你倒是想一想嘛。”
“你还是告诉我吧。”
“你今天是有心事吧,将军?”
“哎,你不要打岔好不好?”
“……谜底是个‘梦’字。我就说不大像吧。有关系的只挂上了一句,其他三句都是虚陪……”
“如果是梦的话,应该是会相逢才对啊。”
“怎么?”
“因为很容易一下子就——即使是骑着马,我也能打瞌睡呢。”
“在马背上也能做梦吗?”
“最夸张的一次,我骑着马把马给丢了。”
“骗人吧!”
“真的。有一回连夜赶路,实在太困了,骑着马东摇西晃的,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到一道窄沟里。我两条腿蹬啊蹬啊,就蹬住了两边的沟沿,觉得这一下子可稳住了。然后等我清醒过来再看,我是两腿蹬着沟坎儿站着,□□的马早都走远了。”
王泰先是诧异地听着,随后仔细一想,笑得毛笔都滚到了一边去。
“我可是追了半里地才追上啊。”
“会相逢的不是梦,是你的马吧。”
“嘿。”
“哈哈哈。”
“我说啊……”
“嗯?”
“那个,我要调动驻防了。是……去北边。”
艾成下了决心一般说着,待说到后来又变得含含糊糊的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看又怕看到王泰的表情,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欠他的事儿一样。其实也不过是先走一步……
他突然想到这样说不大吉利。谁说王泰在这里也呆不长呢?
他鼓足勇气注视着王泰。发现这公子的好涵养功夫又拿出来了。除了动作有那么一瞬间有点迟滞,王泰的容色倒是很平和。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吧。去北边。”
“是吧。”
王泰捡起毛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回身正坐,看着艾成。“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天吧,哪天还说不好。”
“将军,我应该备个祖席送送你呀。”
“不知道到时候来不来得及呢。”艾成竭力想显得洒脱一点,此时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按照礼节,还应该写诗相赠的。”
“写、写诗?”
“按理说。”
“你写了我也不大懂,我呢……你就更不能指望了!”
“我不指望啊。”
王泰转身望向书案,轻描淡写地说。他沉默片刻,把桌上新写的谜语信手一揉,团成一团向边上一抛,笑道:“写得太差,不要了。我们喝酒吧,将军。”
“嗯?”
“既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不如从现在开始一醉方休好了。”
“你打算醉几天啊?”
“没打算。你忘了?我一向是个没打算的人。”
“骗谁啊你。”
“骗不了你了吗?”
王泰起身叫人备酒。艾成以一种敬惜字纸的态度,捡起他方才随手扔掉的那团纸,先是展开铺平,然后想了想,干脆揣进了怀里。
王泰那种喝法不像是要喝上几天的样子。他那副劲头就像是恨不能一下子醉倒。不过他态度似乎一直很淡定,等到有点坐不住了,就往凭几上一俯身子。偶尔起身离席,也不要人扶。
艾成不由得想起最初见到王泰的时候。那时他究竟喝了多少,才会醉得顺理成章地向自己伸出手来?
那才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从万物苏生的春日到秋声渐起的夏末,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就像是认识他很久了,此际才会感到……难分难舍。
要不是趁着酒意,艾成一时半会儿还不大能适应这个词。他自小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身边许多伙伴都倏忽来去,不计前程。计较也是没用的。他也从来不跟人许下未来如何的承诺,哪怕再微小,他都没有信心实现。此刻他突然间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说啊。”他舌头有些打结地说。
“怎么?”
“那匹白马我帮你留着。等我回来,咱们再去骑马。”
“将军,你对我还真有信心哪。”王泰微笑着。
艾成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差点打翻王泰的酒盏。“下次一定让你跟我骑得一样快。”
“那才是梦呢,将军。”
他们没能醉上几天。再好的酒,顶多是宿醉到第二天下午。转眼间第三天头上,调动的军令传了下来。艾成便开始着手收拾行装,这时小校带着王泰的一个家人匆匆赶了来。
“找我有事?”艾成心里一紧。
“将军,我家主母日前去世。公子刚接到讯息,即时起程回乡去,现下已经出发了。时间紧迫,来不及与将军辞行,请将军万勿怪罪。”
艾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小校提醒:“将军,人家等您的回话呢。他还要去追自家的车马。这会儿怕是已经出了城了。”
“你……你等等。”
艾成转身进了内室,手忙脚乱地翻包裹找纸笔。那种东西其实平时都找不到,正巧军中文书刚来清点物品,留下一支秃笔半碗墨汁还没拿走,艾成给拎了过来。纸张则是死活没有。艾成无奈之下一摸胸口——有张团皱了的,正是王泰前日扔掉的那张废纸。他匆匆铺开了它,提起笔来。
然后,不出意外地,他大脑一片空白。
仓促间他像是要寻找个代笔的人,四下里乱看。刚打好的包裹被他自己翻乱了,卷好的衣服用具中掉出一根名刺,他根本不记得是怎么收拾进来的。
艾成放下毛笔,捻起来看。上头笔迹秀拔:“琅琊王泰再拜,问起居……”
琅琊王泰。琅琊。这词儿提醒了他,他感觉自己多少有了点谱。
艾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笨拙地提起了笔。
当家人在建康城外赶上王泰时,已经是暮色四合。王泰问艾将军可有口信,意外地听到将军……修书一封。
王泰接过信来拆开。纸有些皱。背面居然是他自己的笔迹,触目恰好是“莫相逢”几个字。正面的几行字才是艾成手笔,字迹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墨色浓淡不均,在车头飘摇的灯光下非常难以辨认。王泰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忍不住低声念了出来。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野鹿思长草,游人思故乡。”
这算是……是民歌吧。断然不是艾成自己编的。没有郑重的道别,更没有后会的约定。(原本他也不指望……)
这算是什么呢。
“这么反复称呼我的家世郡望,难道是怕信寄错了么……”王泰喃喃自语道。
茫茫月色,四野晦暗。杳杳灯火下,世界仿佛缩到了烛焰的芯那么大。天地间浮动着的,像是只有这几行词不达意的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