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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自从那次骑马之后,王泰许久没能见到艾成。倒不是因为骑马的水准遭到了嫌弃,而是因为出了一件足可动摇全国的大事。
      皇帝驾崩。
      这件事毫无征兆,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春秋鼎盛,一直不曾听闻身体有什么不测。不久病因发布,竟然是“魇崩”。也就是说,做恶梦吓死的。
      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在一个普遍相信怪力乱神的时代,这种说法还挺受欢迎。然而这发生在九五之尊身上,娱乐性就要打个折扣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究竟是何等样的怨鬼夺走了皇帝的性命?他即位名正言顺,不必费心杀掉兄弟;即位之后除了酗酒成性之外没其他恶习——除了过分姑息纵容当朝太傅,致使其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他的原配皇后倒是与他感情交恶,但这位凶悍的国母数年前就因病薨逝,安安生生地埋了这些年,要说如今才想起来招皇帝之魂于九泉之下,好像也说不过去……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法也在悄悄传播:皇帝是因酒后戏言,死于后宫贵人之手。凶手以重金贿赂了太傅,不但没有被追究,还卷了许多金银珠宝逃走了。
      弑君的滔天大罪,就这样被轻轻掩过。
      王泰感到如堕梦中的强烈的荒谬。
      他喜欢读史书。史书中的帝王将相,纵然英明一世,也经常会有十分奇突的下场。然而书本上读到是一回事,现实中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他沉沉思索,究竟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看得还不够悲观,还是世界逐步恶化到了是非不分、颠倒黑白的地步?
      他躺卧在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书。有很多人更不幸。但确实很少有人死得比这更……无聊。
      他抛开书卷,一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几天后,父亲派来的信使到了,带来父亲的口信,让他送一封信给太傅。
      王泰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一向是帝党,反对太傅专权跋扈……当然,如今帝党效忠的君王已崩,而继任的今上,智商又相当成问题。可是从情理上,他不能相信父亲倒戈得如此之快。
      也许不是倒戈。也许只是迷惑太傅的手段?
      遣走信使,他怀着一线希望,打开父亲的书信来看。果然是一封向太傅表示结好、示以卑辞的信件。
      王泰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他把手臂高举,捏着那封信,向上一扬……信没有飞多高,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盯着像是一团抹布一样的信,弯腰捡了起来,按照原样叠好,放回囊中去了。

      从太傅府上出来之时,天色尚早。王泰把牛车打发回家,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周围照例有闲人围观,他浑然不觉,只顾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王泰停下步子,抬头望去。艾成勒住了坐骑,在街对面向他招手,这让他反而愣住了。恍惚间他觉得这个人似乎离自己很远,离自己正在做的事就更远,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这时候艾成已经跳下马来,牵着坐骑走到他面前。
      “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嗯。”王泰轻轻地应了一声,没有回答的意思。艾成也没在意,咧着嘴笑了:“看你没坐车,这倒稀罕。”
      “我让他们先回去了。将军,今天军务不忙?”
      “明府阅过操练,已经没事了。你做什么去?”
      艾成所说的明府,就是统辖他的荆州刺史。那位刺史正是帝党,坚决反对太傅。王泰想起这点来,顿觉心下一沉。他侧转过头,避开艾成的目光,低声回答:“没什么。”
      “那,去我那儿喝两杯?”
      王泰想要推脱,话到嘴边却缩了回去。艾成看他欲言又止,面色凝重,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此时却见王泰扬起脸来,对着自己一笑:
      “……也好。”
      见他答应,艾成暗中松了口气。他不大放心王泰这样在街上晃。两个人默然无语地并肩走了一会儿。马儿觉得走这么慢不大耐烦,用头不时地拱拱艾成,后来就拱到王泰的身上来。王泰正在出神,这下吃了一惊。看他上次骑马气定神闲,此时却惊跳起来,艾成忍不住大笑。
      “将军,你这样很不厚道哎。”
      “我只是很想看到你吃惊的表情。”
      “如你所愿。”
      “多谢。”
      “哼。”

      二人在艾成家里分宾主落座,酒是好酒,菜却俭素。王泰也不勉强自己装作有兴致,径自捡起酒杯喝着。艾成不时帮他斟满。杯里只要倒上酒,公子就不错手地拿起来,有的时候拿错了酒杯,艾成也就由他。
      两个人近乎不言不语地喝了数杯酒。公子终于不急着把盏,侧转身子倚着隐囊,手执筷子轻轻敲击着酒壶,唱起歌来。
      “长安高城,层楼亭亭。干云四起,上贯天庭。蜉蝣何整,行如军征。蟋蟀何感,中夜哀鸣。蚍蜉愉乐,粲粲其荣。寤寐念之,谁知我情……”
      他似乎开始醉了。筷子一个没拿稳,掉在席上。他伸手去捡,捏起来一端却没有抓住,再次掉落。艾成帮他捡起来,待还给他他却挥了挥手,像是要将军扔掉。
      “干嘛扔啊。”艾成摇头笑道。
      “我不要了。”
      “这是我的东西啊我说。”
      “将军你真小气。”
      “嘿,随你怎么说吧。”
      “将军,你被人背叛过吗?”
      艾成一愣。王泰一手撑在身后,支起上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肤色本白,此时涌上来七八分酒意,两颊潮红,目光极其明亮,带着醉酒的亢奋和任性。
      “你说什么?”
      “告诉我,将军,有人背叛过你没有?”
      “你说的背叛是指……”
      “你相信一个人,他却……辜负了你,有吗?”
      艾成拿过王泰面前的酒盏,一仰脖子喝干了。王泰催促似地问他:
      “有吗?”
      “我从前说过,我跟一个豪侠混过一段时间。”
      “唔。”
      “你知道我怎么遇到那个豪侠的?”
      “将军,这故事很长吗?我会记不住的。”
      王泰胳膊一曲,人便栽倒下来,脸蹭着隐囊上面的白色花纹,喃喃地说。艾成不理他,下了决心一般说下去。
      “我叔叔把我带大的。后来遭到兵祸,整个家族决定南迁。因为路上太不安全,叔叔叫我去找那个豪侠,说要出钱请他护送我们。”
      “你找到了。”
      “嗯。等我回来,我叔叔他们都不在了。是扔下我先走了呢,还是被人劫掠逃散了呢,还是更糟的……我也不清楚了。”
      王泰不言语,一直盯着他看。
      艾成又干了一杯酒。“其实也还好啦。跟着家族走又怎么样呢?很多小孩儿跟着父母逃亡,到头来被大人交换着吃掉了。还有直接被亲生父母吃了的。”
      公子再次露出吃惊的表情,这一次将军没有笑出来。
      “成了孤儿还真不知道算好事坏事啊,将军。”
      “唔,这样一想挺乐观的嘛。”
      “你管这叫乐观啊?”
      “算是吧。”
      “那是我的酒杯。”
      “嗯?啊……算了,你要哪个,我给你倒满。”
      两个人又各自喝了一杯。
      “对了,你刚才唱的挺好玩的。”
      “刚才?”
      “蝈蝈蚂蚱,唧唧嗡嗡。什么什么……”
      “哪有这词啊。”
      “下头是什么?唱了就唱完嘛。”
      “听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突然不大想唱了。”
      “哈,我可跟你们不一样,没那么多忌讳。”
      “你说的啊。”
      “还要筷子吗?”
      公子瞥了艾成一眼,摇了摇手,放下酒盏,清清嗓子低声唱道: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
      “后面就是这样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的。”
      “将军,你还真是乐观的不可救药啊。”
      王泰身子前倾,定定地注视着艾成的眉宇,像是要给他看相一样。不过他没有说出什么来。一种又欣慰又带着点失望的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杳无踪迹可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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