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只若初见 ...

  •   七年前,皇城。

      晨起的天空一抹灰暗。夜雨淅淅沥沥整整一夜,直到天明也不见停,将偌大的皇城都笼罩在一片阴湿的雨幕里。

      一身半新淡烟色裙裾的虞华琚垂首立在毓庆宫宽大的飞檐下,仰头瞧着廊上淋淋沥沥落下的隔夜春雨,面色清冷。小她两岁的妹妹炽繁正不堪凉意地缩手站在后面,不时跺跺脚,凑过头来对华琚耳语埋怨道:“长公主一大早宣我们入宫,现在却又扔我们在这儿白白地吹冷风!”语罢又拉扯着身上那件长长拖在脚边绉满怒放海棠花图样的湖绿色百褶裙,嘴里嘟哝着,“巴巴地挑了最好看的衣裳来,谁知道没人看不说,还让雨水给洇了个透,真恼人!”又斜眼瞥了瞥华琚的裙子,嘟着嘴道,“姐姐也是的,头一回进宫,怎么不找件鲜艳些的衣服换上?整天套着这件半新不旧的衫子,怕给祖父丢人呢。”

      华琚伸出手来接了一滴自房檐上坠落的水珠,并没有回头:“都十四了,说话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我素淡惯了,这么穿就很好。反倒是你光彩照人,穿什么都好看,太拘泥手脚了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炽繁听了这话,颇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华琚的背影,忽而转眸一笑:“也是,炽繁虽没有什么倾城国色,然而也算得上是娇柔漂亮,比起姐姐——”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话里是满满的洋洋自得,“也不能怪姐姐,还是要说老天爷偏心。想来姐姐若没有脸上那块胎记,也能算得上清秀了。”见华琚仍是不理她,索性自顾自地说下去:“姐姐跟随外祖父在边关苦寒之地长大,京城也没来过几回,更不用说进宫了,反倒是妹妹我常陪着长公主念书,连几位皇子也是早早就熟悉的——说到几位皇子,最出挑的就是那个五……”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亟亟地住了口。

      华琚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炽繁一脸渐渐晕染开的红潮,挑眉谑道:“五什么?”

      炽繁刚想梗着脖子驳回去,想了想反而住了口,莹润的指尖绞着胸前的衣带,故作深奥地笑了笑:“偏不告诉你!”

      华琚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回身去瞧着地上渐次绽开的水花。二人沉默了片刻,眼前突然人影一闪,早有个青色的身影划开雨幕,匆匆翻过栏杆跃到了廊子里,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抬脚便要往内殿去,不经意间瞧见廊前站着的两个女孩儿,反倒微微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指着炽繁道:“哎,你不是虞太傅那个孙女么?怎么在这儿站着,我大姐没在殿里?”

      华琚见来人在毓庆宫横冲直撞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也并未说话,只后退一步福下身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倒是炽繁颇有几分得色,草草地蹲了蹲,对着那少年娇声笑道:“见过宁王殿下。长公主此刻不在殿中,我与姐姐已经候了一会儿了。”她刻意咬重“姐姐”二字,斜睨着华琚,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崇曌国的六皇子,宁王轩辕清勉听了炽繁一番话点点头自语道:“竟然来早了。”语罢背着手踱到华琚面前,随意扬了扬下巴:“你就是炽繁那个在边关跟着段将军长大的姐姐?”

      华琚不愿多做纠缠,只垂首淡淡应道:“臣女见过宁王殿下。”

      清勉见她这样,反倒存了几分好奇:“倒是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啊?”

      华琚口中应着抬起头来,也带了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最受宸帝宠爱的皇子。崇曌国俗,男子二十岁方能加冠成年。眼下这位宁王殿下只有十四岁,稚气未脱,身量也不长,面容虽清俊秀气,却还是一副青涩的少年面貌。

      却不想清勉刚一瞧见华琚的脸,登时“噗”地一声喷笑了出来,一面捂着肚子打跌一面指着华琚断断续续地对炽繁说:“这……这就是你姐姐?原先光是听你说还不觉得,今日一见……便是东施无盐在世也敌不过这般的容貌,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华琚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无礼,登时心里便存了几分鄙夷,浑不在意地转过了头。炽繁闻言却也笑起来,边轻轻捂着嘴看向自己的姐姐,眼神里亦是多了几分不以为然。

      “何事让六弟笑得如此开心?长雨无聊,也该说出来让咱们都乐乐。”

      略带些慵懒的清亮声音突然自不远处响起,清勉侧头看的时候,顿时便敛了几分笑意,直起腰来朝着来人一拱手:“二哥,四哥,五哥。”罢了又指着华琚忍俊不禁道:“五哥正问到点儿上,弟弟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不成想崇曌还有这样奇丑无比的姑娘,竟然还是虞太傅的孙女儿!”

      炽繁也收起方才的笑意,面上却泛起一阵娇羞,端重地对着来人的方向行了个礼,声音也比方才清脆婉转了许多:“叩见太子殿下。”又微微侧头道,“问肃王殿下、睿王殿下安。”念到这“睿王殿下”四字的时候,便是格外的欲说还休,柔肠百回。

      华琚随意瞥去,却见来者是三个华服男子,其中两位的面容隐在雨幕中看的不太真切,有一位站得靠前的,一眼望去便知道是顶顶风流的人物,竟生生让人不忍侧目。本是最易让人觉得装模作样的白衣,偏偏被他穿出了几分谪仙翩然欲去的味道。只是面容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绯色染唇,竟然有些艳丽,也难怪炽繁这般心高气傲的人都为之娇羞倾倒。

      只是再跳脱倜傥,也免不了一身骄矜之气。再加上华琚素来脾气执拗,眼下心气未平,哪里还会顾忌得问安行礼?她恍若未闻这一切变故,撇撇嘴垂着眼睫昂然站立,背脊挺得笔直,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炽繁见她如此,早就急了眼,悄悄地伸手拉拉她的衣襟,却并不凑效,只能作罢。

      肃王轩辕佑安是个豪粗之人,自小便在行伍中打磨历练,性情自然暴躁。见华琚这副样子,早已经火冒三丈,也不管旁人神色,“腾腾”两步便抢上前去一把捏住她的下颌打量了一番,这才愤愤地甩开了手,往地上“呸”地啐了口唾沫,粗声斥骂道:“格老子的,丑人多作怪!”

      华琚轻轻活动了一下被捏出两个指印的下颌,却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无所谓地笑笑,满脸痞气地挑起一只眼睛反诘道:“就是丑人多作怪又如何?肃王殿下想丑,倒还丑不起来。”语罢顿了顿,又嘿嘿一笑,“臣女忘了,肃王殿下本就不漂亮,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了。”说着竟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鸟!”佑安闻言不由得瞪起眼睛。想他肃王虽然不如凡之那般引人注目,但毕竟是征战沙场过的豪杰,一众兄弟中他的英气魁梧也会引得不少姑娘悄悄打量。如今被这丑婆娘这般说自己,当下怒火冲天,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捋起袖子抬起手便要照着华琚的脸狠狠抽下去。

      “二哥,”一袭白衣的睿王轩辕凡之抢上前,一只手轻巧拦住了佑安眼看就要抽到华琚面颊上的巴掌,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晃着一把扇子,语调郑重,却掩不住几丝戏谑的笑意,“二哥也是立过军功的英雄,跟一个丫头置什么气呢,瞧给小炽繁吓得这般花容失色,不是可惜了风景么?”语罢又对着清勉使了个眼色,“六弟,小炽繁,还不快扶肃王进殿消消气,瞧这水淋淋的多有失风度!”

      佑安这才骂骂咧咧地一甩袖走了,清勉也随后跟了进去。炽繁抬眼觑了觑凡之,咬咬唇,又不甘心地瞥了华琚一眼,也一步一挪地先进了殿。

      凡之这才瞧着华琚闲闲地开口,仍旧是玩世不恭的慵懒语气:“你这丫头,被人骂做东施无盐,怎么连嘴都不还?要是说胆小怕事吧,你却敢见了我们都不行礼,还真是有点意思。”

      华琚原本就对皇家并无好感,眼下更是嫌恶非常。她气性刚强,虽然知道若不是他方才出手相助,自己定要硬生生挨了肃王那一巴掌,却也绝不想对他感恩戴德,因此只微微颔首,随口应了一声:“臣女多谢睿王出手相助。”

      “这声谢倒是比骂还要冷!”凡之夸张地比划了个挨冻的手势,又抬起手,“啪”地一声阖上扇子敲了敲她的脑门:“抬起头来,我还有话问你呢。既然倔成这样,方才我二哥骂你,你怎么不还嘴,反倒笑得出来?”

      华琚这才轻舒一口气,仍是垂着头,语气却已经忍俊不禁:“臣女自幼在军中长大,一些俏皮故事也听了不少。还记得有一次,臣女听见两个小厮吵闹,其中一个问另一个‘你不是挨了前锋营那个混蛋的揍么?为什么不打回去?’另一个小厮冷哼了一声应道‘狗咬了人,人总不能咬回去。跟一堆大粪打架,即便是赢了,也不过是个粪叉,又有什么值得显摆的?’臣女方才偶然想到这个段子,觉得拿来自嘲倒是有趣儿,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凡之闻言倒也不恼,只扭脸朝那一直没说话的太子笑道:“四哥,快听听,这是把我们比作什么了?”

      一个身影缓步踱到华琚的面前站定,玄色便靴踏在青色金砖上,愈发衬得绸缎长袍上淡淡的烟色如同氤氲的雾霭。华琚不由得一怔,余光瞥了瞥自己身上同色的衫子,脸上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发烫。

      温润的声音自头上响起,隐隐含着几分笑意:“这儿没人欺负你,为何不抬起头来?”她正微微有些踟蹰,又听他温声道:“不碍事,我与睿王并不会讥讽你。”

      华琚横下心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一双格外明亮的黑眸撞了个正着。剑眉硬朗,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衬在肤色略深的面庞上,如同两汪明净通透的深潭。虽然不似凡之那般仙容玉貌,却如同山涧清泉,沁人心脾。

      不过是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华琚也能感受到他有一刹那的愣怔。正心中喟叹,要念着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却见他面上的笑意忽然舒展开来如同三月拂过山头的春风。她听见他侧头问凡之:“可否劳烦五弟帮我取来一支笔,一盒朱砂?”

      凡之点头应了,不多时又从殿内转出来,手中提着一支玉杆羊毫递给太子卓渊:“四哥要做什么?”

      卓渊提起笔,饱蘸了朱砂,又伸出左手轻轻固定住华琚的下颌,俯身上下打量了片刻,竟然提笔便要往眉骨处画去。华琚料定了他是要拿自己取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满怀敌意地瞪着他,却不想他拿笔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摇摇头,自顾自地一笔笔在那块胎记处描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间,卓渊才停了笔,直起身来复端详了一番,这才随意掷了笔拍拍手,赞许地点点头,对凡之笑道:“锦上添花。”

      凡之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忡,便也点头笑赞道:“四哥神来之笔。”

      华琚无奈瞧着这兄弟二人一唱一和,神情仿佛正瞧着两个稚子顽童玩笑打闹。她叹了一声,抬手便要擦掉方才卓渊画上去的朱砂。凡之却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半真半假地警告道:“不许擦,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

      华琚自宫中回到家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她心中不爽,连午膳也懒得用,不理会炽繁在一边叽叽喳喳,自顾自地回了卧房。见她进门,贴身丫鬟幽兰早已经迎上来,瞧见她眉骨处的朱砂,也不由得惊了一跳:“小姐这是怎么了?”

      华琚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被狗咬了。去去去,帮我打盆水来,这一脸真晦气!”

      幽兰忙不迭地应了,正要转身出去时,却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般,怔怔盯了华琚半晌,猛然间地一拍手:“妙啊!”说罢一阵风似的卷到内室的书案旁挑拣了一支极细的羊毫,又自妆台上拿了一小瓶金粉转回到华琚面前:“小姐从哪里学了这么个好方法?”说着提起笔便要往她面上画去。

      华琚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幽兰的手:“怎么你们今天都中邪了,喜欢往人脸上涂涂抹抹的?”

      幽兰急的一跺脚:“小姐别说话,只要一会儿就好!”说罢蘸了金粉开始细心描起来。不多时,幽兰停了笔,直起腰来看了看,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她随手放下笔和金粉,将华琚推到妆台前按在凳子上,又将妆镜摆正,邀功一般地笑着:“小姐快看看,说是倾城也不为过!”

      华琚百无聊赖地抬起眼睛。

      她的五官原本也是美丽的,只是眉骨处的胎记太过碍眼,惹得整张面庞都在青黑色的掩映下显得无比狰狞。可如今那本是胎记的地方,绘着一朵含苞怒放的牡丹,明艳的金粉细细勾勒出牡丹层叠娇媚的复瓣,衬着鲜艳欲滴的朱砂,不光牢牢地盖住了那一片青黑的胎记,且愈发显得一双精巧的凤目流光溢彩,仿佛只轻轻一瞥,便能略尽无边的春色风光。

      幽兰在一旁得意道:“小姐若是这样打扮,日后求亲的人还不要踏破门槛?”

      华琚喃喃了一句:“原来他不是……”忽而“哧儿”地一笑,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对幽兰扬扬眉毛:“还是去打盆水来吧。”

      幽兰顿足:“小姐真是死心眼!”

      华琚侧头一笑:“丑些更好,免得得意忘形便不记得自己是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