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飞絮太飘零》千织影

47、倒霉蛋

　　冷月如钩，银河长泻。京郊之北，峻峰的山岚之中，野鸟啁啾，乱风四窜。
　　半山腰中，登高临城而望的，是两抹黛色的人影。轻薄的月色，透过幽深的树影，勾画出他们虚幻的轮廓。依稀之间，一高一矮，并肩长立。
　　“你曾告诉我，月圆月缺皆是假象。那你可否告诉我，何为真，何为假？”
　　“存在的是真，虚无的是假。”
　　“月圆月缺是存在的，那你为何说是假？”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欺骗了你。”
　　提问的矮小人影，作势伸手蒙住旁边人的眼睛：“我明白了。其实，我们本身就是假，所以眼睛看到的是假，心里想的也是假。”
　　高个子的人影笑了，笑声清越：“不错。”
　　“那么我现在蒙着你的眼睛，有没有觉得，变得真实了一些？”
　　“不会，因为我没有心。”
　　矮个子的人影闻言也笑了，两只手分别抚住自己和对方的左胸口，对月遥望：“好，祝我们两个无心无情的假人，同这月亮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长长久久！”
　　旁边的人忍俊不禁，嗤的一笑，挥开那只手：“我不要。”
　　“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你拿月亮来做比。”
　　“为什么？”
　　“月亮与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明白了，月亮是光，而我们是影。”
　　“对，不过还有一点。”高个子的人影若有所思。
　　“是什么？”矮个的人影有些怔忡。
　　“月亮并非无心无情。”
　　“不懂。”
　　“它是不能有心，不能有情——当生命接近永恒，孤零零地悬在头顶，只能被仰望，其实是一件很寂寞的事。”矮个的人影点点头，有些懂了：“原来如此。为了不寂寞，所以只能掏空了心，断绝了情，是这样吗？”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聪明，一点就通。”
　　“我也不知道，你除了深解软玉温香的美妙，还会说这一番高深的话。”
　　高个的人影笑了，笑意氲在夜色里，越见凄凉：“那么你告诉我，你是否还要同那一轮月亮较量下去？”“为什么不？”“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一件大难事。”
　　“什么难事？我或许可以帮你。”
　　“——向你证明，月亮是有心有情的。”
　　高个的人影被这句话逗乐了，闷笑不断：“嗯，说实话，我期待看你的好戏。”
　　“不止如此，我还要做一件更不可能的事。”
　　“哈哈，你还真有挑战的精神。”“当然了，我虽然没有心，但我有脑子。”“那你告诉我，是什么事？”
　　矮个的人影得意而笑，远眺的目光变得深沉：“敛去月亮的光，让它心甘情愿，做一道寂寞终身的影子。”
　　月辉倾泻，旁边人侧头而笑，笑意隐约阴冷：“……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变，一直比我狠。”
　　“不，那是因为，女人总是比较记仇的。”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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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京城，做什么行业都有风险，唯有一种行业，虽说不至于稳赚不赔，却能长长久久，不至于一朝倾覆。那就是棺材铺子。
　　此时正值日头高照，“柳家棺材铺”的黑门前，却显得门庭冷落，空气都要比别处寒凉几分。棺材铺的主人，柳大老板是一位窄额长脸，留着八字眉的中年男人，天生一张衰命相，因此顺天命、尽人意，在众人的规谏下，从婚嫁业转行，开了这家做死人生意的棺材铺子。前两年这铺子光景挺好，近两年边境安定了，逃亡的流民少了，死的人也便少了，铺子的生意是越来越艰难。瞧这，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顾客，却是一个挑三拣四的穷老头。
　　“哎呀，您老人家眼神不好，怎么能嫌我们的棺材次等呢？您看看、看看，这边是松木、柏木的材质，您想要好的，这边，梓木的，楠木的，只要您出得起那个价，就算是金的，我们也能造！”柳老板的唾沫随着脚步的挪动横飞四散，一张熊掌般的阔手，啪啪拍在老头儿孱弱的肩上，洪亮的声音一来是为了显摆，二来是怕这穷老头儿耳聋眼瞎不识货。不过说实在话，这老头子既不瞎也不聋，就是长得丑，奇丑无比。
　　“怎么样，这一具您老该满意了吧，帝王用的，金丝楠木！”这一句话，是切切实实的显摆了。
　　老头儿眯着眼，像没睡醒的样子，萎靡不振地摇头，摇得左脸那一块凹凸不平的腐肉不停摇晃：“不、不够好……”
　　柳老板要不是闲得慌，放在平时，万般不会搭理这种眼高于顶的穷酸老头，光是看他一眼都要作呕的，这一刻也难免不耐烦了：“那你怎样才能满意？”
　　呓语般吃吃的话，就从这老头儿黑乎乎的喉咙滚了出来：“金子的，刚才你说过，金子做的。”说着却往那金丝楠木的棺材蹒跚走去，老手抚在那棺材盖上，“这个，凑合倒是很勉强。”
　　柳老板保持最后一丝好脾气：“当然，我柳家棺材铺从不卖次货！”
　　任由那老头子浑浊的目光，围着那棺材左右打量了一会儿，才听到那难听的苍老声音，缓缓道：“这口棺材虽比不得金子做的，试试倒也无妨……”
　　试试？柳老板凛着眉：“请问您出得起那个价吗？”
　　“我不一定买呢，我要先试试。”老头摇头晃脑地支吾着，左脸颊上那赘肉更是刺目了，喃喃自语的样子，“对，试试，不能花冤枉钱……”
　　“您的意思是，您现在就要进去躺一躺？”
　　“啊……”老头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嘴形刚好放下一颗鸭蛋，“我正有此意！”
　　“什么？你这个臭老头子，不是故意找茬儿吧！”柳老板的八字眉倒竖了起来。
　　“请问，你说什么？”老头儿一听见骂人的话，耳朵就变得不好使了。
　　“我说你可以走了，孤寡老头不要满街逛，小心没人收尸！”柳老板拍拍衣袖，想要除掉满身的晦气，不过他忘了，卖棺材的人早就晦气缠身，怎么拍都是没用了。将老头子破旧的衣领一牵，拎小孩儿一样，就要将那个瘦削的身子拎到门外丢掉。
　　“嘿、嘿、嘿，你这个不讲理的人……说话不算话……”老头儿扑腾着矮小异常的身子，徒劳地挣扎，两只脚在半空中左晃右荡，破鞋子勾在脚尖，褴褛的衣服也不经扯，眼看就要破洞。这一番场景，从大街上远远看去，似一个小乞丐被老板抓了脏，老鼠一般被倒提着尾巴，正准备弃掷街头。
　　“你这个人……你、你……”气恼地嘟嚷。其实这老头儿也不是太老，除了瘦小、破脏、奇丑无比之外，仔细看也不过五十多岁，只是经过这一遭，被那棺材铺的柳老板断定脑子有问题，因此果真给丢到了大街上。老头在高空悬着时，就已经想好了，应该努力让四肢先着地，这样才不至于伤及肺腑。随着柳老板那一抛，老头竟也顺利完成了构想中的高难度动作，庆幸之余，放心地让胸脯贴地。刚一贴上，只听“砰”的一声，大黑门在身后趾高气扬地关上。“别让我再看见你！”
　　“别让我再看见你——！”棺材铺的隔壁，是一间赌坊，扬着黑漆漆的幌子，比这没门没面的棺材铺气派十倍不止，“……再让我看见你，就打断你的狗腿！”
　　匍匐着的老头儿还没来得及抬头，听到这狠戾的声音，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慌了，赶忙给土地爷迭迭磕头：“我没偷没抢，买个棺材防老，虽说得罪了人，却、却不至于断腿……”
　　却听得十步开外，另有一个同样惶恐的声音在求饶：“辛老板，您别、别这样，我、我还有法子没使……明天、对明天，明天一定把账结清，您千万……我还没翻本呢！啊——”
　　随着“扑咚”一声软骨砸地的声音，求饶的声音瞬间四分五裂，摊成一堆肉饼。“唉……哟……唉哟——”
　　灰尘扬起，老头儿转过脸去，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个倒霉蛋。

　　倒霉蛋是一个青年男子，灰扑扑的头脸，穿一身半旧的长衫，正以狗吃屎的姿态趴在大街上，哼哼唧唧地叫着。过了一会儿，许是觉得有失体统，撑着手肘极力要站起来，可是脚底却软塌塌的，不着力，几番折腾之下，只是在原地打了一个滚儿，沾了满身的泥尘。此刻不远处的老头儿，已经悠然站起了身，正得意地拍着袖子，见他这副熊样，嘴里含糊地嗤笑了几声。却不想被这倒霉蛋听见了，羞怒瞪去：“臭老头儿，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眼珠子喂狗！”
　　老头儿听闻，扯出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拍完衣袖的灰尘，又掸了掸屁股，却不再理他，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径撇脚缓步走开了。
　　“妈的，老子今天还真给人当了一回孙子！”
　　倒霉蛋对着那个瘦小孱弱的身影破口大骂，又见有过路人三三两两地走了来，脸面挂不住，这才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地，歪歪趄趄地扭身站了起来。
　　迎着众人揣测鄙夷的目光，“倒霉蛋”深切感受到了自己的倒霉，背转身再一次面对那扇赌场的大门，终于原形毕露，悻悻地啐出一口唾沫：“狗屁！”
　　正要迈步气愤地离开，脚下却被某个活物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把他撂倒！低头一瞅，正是一只斑驳肮脏的癞皮狗，露出一截没毛的狗脖子，可怜兮兮地，对着他摇尾乞怜。
　　“我去——！”一脚将之踹开，抖了抖脚腕，生怕染上狗臭。两步开外，狗毛落了一地，可怜的癞皮狗呜呜叫着，四爪朝天翻了个滚儿，下一瞬就溜了个没影。
　　“你娘的，人善被狗欺，你当老子是坨屎啊，是只苍蝇就来凑！”倒霉蛋也顾不上脸面了，倏然转过身，对指指点点的过路人狂怒道，“看个屁呀！再看老子的笑话，统统给钱来！想白看？滚——一个个他妈的穷光蛋，净想着占老子的便宜……”
　　众人无不后退了一步，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再也没人理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混球。
　　而他本人，也不愿在这个破地方多呆，抬头瞥了一眼冷清的大街，发现这赌场旁边竟是一家棺材铺！心里咒骂了一句：难怪这么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