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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卷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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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默默无言。随着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颓然而落,郾城迎来了又一个寒冬。入冬后不久,鹅毛般的大雪便开始劈天盖地地落个不停,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将整个世界都映衬得格外亮堂。郾城地处北方,西边是终年积雪的玉峰山,连刮来的风都带着割人的冷冽之气,而北方又地势平坦,没有高大的遮挡物,来自北方的冷风长驱直入,一入了冬,那真正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从小到大,谢焰池就是个极其怕冷的,一到冬天,他就恨不得自己是冬眠的小动物,可以躲到某个山洞里一整个冬天都蛰伏不出。这郾城的寒冷,冻得他整个人没精打采的,里三层外三层得裹得跟个球似的,精致的暖炉更是片刻不能离手,哪里还有出去游玩的兴致?这才安安分分地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日子。
很快就到了岁末,郾城里处处都洋溢着除旧迎新气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声。谢贤做为一朝丞相,也进入了最最忙碌的时候。一年中大大小小的朝政都要细细汇总,编撰成册;还没有作出决定的政策得加紧时间定下来,以待来年实施,少不得与皇帝同僚们好几个通宵地商讨规划;还得代表皇帝开仓放粮,发放御寒衣物,救济贫民,助他们熬过这个严冬。
谢贤只觉得自己命苦,当这古代的丞相可真是辛苦,加班加点不说,还没有年终分红。还好自家府中的管家很是得力,将筹备过年的一切琐事事宜,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根本无须他过问。府中的下人们也是尽心竭力。谁叫相府每年年底给的红包要比别家大呢,再加上谢贤早年定下的规矩,除夕夜的年夜饭,要设上好几桌,不分主子下人,到餐桌上就没那么多礼数,相府上上下下亲如一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有如此体贴下人的主子,下人们恨不能掏心掏肺。
谢焰池觉得自己就快要发霉了,爹爹陪自己的时间少得可怜,几乎是天不亮就出门,直到更深露重才回府,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慕容繁也来得少了,听爹爹说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皇家的各种祭祀活动都堆在了年底,再加上宫中的一堆事情,估计都要将他压垮了吧。他无聊到了一定的境界,以至于偶尔产生一些文人雅士才有的闲情逸致。比如雪中赏梅。
爹爹是极爱梅的,而哥哥却独爱竹。于是,二人将相府的一个无人的院子都开辟成空地,一半种的是竹,一半种的是梅。于是,相府的院子里,在他人眼中是何其的单调,因为梅花只有在冬天才会盛开,其他三季都是光秃秃的树干。谢焰池小的时候还问过谢贤,说别人家的院子都姹紫嫣红的,为何自家的院子却好是冷清。那梅花又不常开,干脆砍了算了。爹爹当时的回答是:“梅乃花中隐士,在百花凋敝的季节里,独自开放,不张扬,不邀宠,只是安静地,盛开在它自己的世界当中。做人当如梅,孤芳亦自赏。”
那时候谢焰池还小,不甚明白爹爹那高深莫测的言语,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明,仿佛一下子参透了其中的玄机,突然间很有一种自怜其身的感触,自己不正像是那梅花一般,孤芳自赏着吗?世人眼中,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是才子佳人辈出的相府中的另类,但是他不觉得纨绔有什么不好,人生匆匆几十载,朝生暮死,譬如朝露,何苦执着于那些虚名?
思及此,谢焰池的脚步不觉间就停在了梅林当中。此时,雪停息了已经有好一会了,但也看不出梅花的颜色,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只微微露出几分粉色,更是清新美丽。感受着那汹涌澎湃的美感,他几乎都要无法呼吸。一阵风过,一片片花瓣翩翩而落,与白雪分离,分不清哪些是雪花,哪些是梅花。他抬起头,迎着漫天的花瓣,不禁伸出手掌,去承接那稍纵即逝的美丽。
慕容繁好不容易办完了手边的事务,就直奔相府而来。才二十几日不见,他就觉得自己害了病,闭眼的时候,脑中是他,睁眼的时候,眼前是他,作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描绘出了他的模样,练字的时候,不知不觉竟然写了满满的一张反反复复两个字:彦之,彦之。。。。。。一遍又一遍,力透纸背,深刻得如同他入骨的相思。
情不知其所始,一往而深。
待慕容繁来到院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被雪白的狐衾包裹着的单薄少年,伫立在一片开到荼靡的花海当中,抬头望天,纤细的手臂向外伸展,似乎要接住什么。从慕容繁的角度,可以看到少年精美绝伦又安静恬淡的侧脸,和他眼中,那从来不曾见过的,浓浓的孤寂。那种孤寂,刺得他胸口一阵尖锐地疼。他多想,拥住他的肩,给他一生温暖,他多想,吻住他的眼,解他一世孤独。可是,慕容繁没有那么做,他慢慢收紧了拳头,再展开时,手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害得是什么病,终于醒悟自己陷入了怎样的一个深渊。他,堂堂太子,一国储君,竟然会爱上一个男人。断袖分桃,男男相恋,无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朝代,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当年的那两个人,情深如许,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君君臣臣,泾渭分明的下场?而如今的自己,又有什么能耐,去冲破这道世俗的藩篱呢?
明知道这是一条不归的歧路,趁自己还没有弥足深陷,就这么了断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命令自己转身离开,离开这致命的毒药,可是抬起的脚,却重如千斤。
这时候,谢焰池正好转身,一眼就瞧见了慕容繁,大概呆在府中无聊了太久,也抑或是那情绪低落后得释放,他此刻,很是高兴见到慕容繁,于是破天荒第一次主动地朝慕容繁招手,欣然道:“慕容繁,你来得正好,我快要发霉了,陪我出去走走嘛。”说着,朝慕容繁奔过来,一下子拉起了他的手。冬日温煦的阳光打在他皎洁美好的脸上,显出几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妖娆。
慕容繁低头愣愣地看着他们相握的手,一股浓烈的欢喜涌上心头,这是彦之第一次牵他的手,彦之的手冰冷冰冷的,让他忍不住去包裹住。直到感受到慕容繁手心传递来的暖意,谢焰池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拉住了同为男子的慕容繁的手,实在是太怪异了,急忙将手缩了回来,由原来的拉手换成了拽衣袖。
慕容繁见谢焰池很快就放开了他的手,心中的欢喜一刹那化为泡影,而被慢慢的失落给占据,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彦之他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他慕容繁。刚才那令他欢喜的牵手,只不过是无心之举。若是让彦之明白他的心思,估计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所以,就让这份感情,成为深埋他心底的一颗不会开花的种子吧,他会终其一生地守候着这颗种子,但是不会让他破土而出。
出了相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谢焰池一直在为刚才的唐突举动懊恼不已,而慕容繁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两人各怀心事,一路上都是静默无言,心不在焉。
朱雀大街上,行人如织,原本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然而这和谐很快就被一阵突兀的呼喝声给打破了。——“快闪开,快闪开,这马受惊了。”话音所到之处,人群急急地朝两边散开,只见一辆马车冲了过来,那马疯了一般,双目血红,横冲直撞,不一会儿,街市上已经一片狼藉。
谢焰池在想着别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突发的状况,待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疯马已经冲到他的眼前了。人群各自奔逃,一片混乱,不知是谁猛撞了他一下,谢焰池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见着那马蹄即将落下,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慕容繁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疾速斜掠到谢焰池的身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一掌拍在马头上,由于猛冲的惯性,受了慕容繁一掌的疯马还是止不住继续向前的趋势。慕容繁想都不想,似乎是出于本能一般,他扑到了谢焰池的身上。
不能爱他,能为他死也是好的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似乎就在那一刹那,但又仿佛度过了一生一般漫长,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慕容繁扭头一看,才发现那疯马已经倒在了边上,口吐白沫,出气多进气少了。那车夫笑道:“这位公子,你好大的手劲啊,你这一掌打下去,马儿便有些昏了头了,我才能堪堪用缰绳把马头偏转过去,不然,二位可要成为蹄下亡魂了。”
慕容繁也不理会那车夫,低头对身下之人一脸关切道:“彦之,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到?”
“我——我没事,但是,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起来,你压得我好疼啊。”谢焰池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推着身上那人坚实如铁的胸膛。
慕容繁这才意识到这是郾城最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自己竟然当着众人的面,以如此的姿势,趴在了彦之的身上,要是被有心人看到,后果不堪设想,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再顺势将谢焰池扶起来,帮他拂去身上的尘土。见谢焰池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慕容繁默默地牵了他的手,并无任何绮念,只是单纯的,想要给他安慰。
“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打伤本郡主的爱马?”这时候,从马车里传出了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如夜莺,只是说话的语气,却带了三分煞气。
“你的马竟是比人命还尊贵嘛?”慕容繁冷然道,眸中蓄满了冰寒之意。哼,要是伤到彦之,别说一匹马,就算是马的主人,他也要将其挫骨扬灰。
语音刚落,车厢的帘子忽然被人从里往外掀开,露出一张女子绝丽的容颜:“太子哥哥,怎么会是你?”说着,跳下了马车,奔到了慕容繁身边,拽住了他的一只衣袖。
“锦瑟?”看清楚车中的女子,慕容繁也有些发怔,马的主人竟然是汝阳王的独女端阳郡主——洛锦瑟。
洛锦瑟本来因见到思慕已久的太子哥哥而欢欣雀跃,见慕容繁神色淡淡的,就有些不高兴了,又见到慕容繁牵着一个男子的手,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指着谢焰池道:“他是谁?”
“锦瑟,管好你自己的马吧,踩死了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你父王是汝阳王,也难逃我天泽的律法。”慕容繁绷着脸教训完洛锦瑟,才转过身来,温柔地对谢焰池道:“彦之,我们先回相府,我看看你哪里有伤到。”说着,牵着谢焰池,扬长而去,完全无视呆若木鸡的洛锦瑟。
“太子哥哥,你——”洛锦瑟气得俏脸通红,走到那奄奄一息的马儿边上,朝马肚子又狠狠地踹上了一脚。那马呜的一声悲鸣,头一垂,彻底地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