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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洗完澡,光着脚一路从木地板上踩过去,留下一串不甚分明的脚印。
      理查德克莱德曼的专辑正放到了那首《思乡曲》,旋律流淌在整个起居室内,顾惜朝倚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假寐,只觉得这种清澈而缓慢的忧伤感觉从自己心口上不停地漫过去,仿佛自己站在烟波浩渺的水边,渴盼地遥望着海市蜃楼一样的彼岸,却明知道触手不及。
      仿佛担心自己想得太多,顾惜朝蓦地张了眼,拿起了手机,将关了的手机打开——在小区门口按下的那个号码是铁游夏手机号,但是没多久就被西蒙殷按掉了,而且那时候西蒙殷虽然是压低声音提到那个抢劫案的,但是鉴于当时他上弹匣的轻微声响都能让对方听出来的这个事实,他是在不敢确定铁游夏没有听到西蒙殷说的那些话,甚至方才在黑暗中出现的人也不知是不是他。
      不过,他回了神才发现已拨出的电话并不是铁游夏的,而是那个三白人口崔略商的,只是这个崔略商一向像神一样膜拜着铁游夏这个高他三届的学长,只要铁游夏开口,他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已经一五一十地向铁游夏打了报告。
      他拨通了铁游夏的电话。
      响了两声很快被接通,里面传来铁游夏低沉的嗓音:“惜朝?你没事吧?”顾惜朝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铁游夏果然听说了,就直接回答:“我没事,那个人没有对我不利,你放心好了。”“我透过各种渠道查了,发现那个人的确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下次再接到他的电话,一定要通知我——”
      铁游夏语气凝重地正说着,蓦地背景里传来杂音,顾惜朝听得出来是崔略商的,他说的是:“我担心惜朝他根本听不进你的劝啦,你都不知道他——”说到这里声音倏地闷了下去,似乎被谁一把捂住了嘴巴。
      于是顾惜朝立马就猜出方才在黑暗中出现并且弄出声响的人是崔略商,心道你小子来得那样迟,而且行为还很迟钝,如果西蒙殷真的杀了我,你恰好可以来发现我的尸体。不过显然西蒙殷那段狗血表演给崔略商带来了不小的惊吓,所以他才在电话背景里冒出这样一段话。
      顾惜朝撇了撇嘴角,“姐夫,我真的没事,就不打扰你了。天这么晚了,赶紧把那个吵死人的崔略商送出去。挂了啊。”他说完了就挂了电话,切断之前还听到崔略商悲愤地喊了声自己的名字。
      关了音乐开了液晶电视,正按在了体育频道上,里面的英超联赛正打得如火如荼,某体育名嘴主播也正说得兴起,旁征博引气吞山河什么in语都喷涌出来犹如江水泛滥滔滔不绝,但是仔细一看却不是现场直播,而是11月底时候比赛的重播,顾惜朝不太喜欢看体育赛事,也不喜欢关注体育新闻,勉强看得出来拼杀的两队是曼城和曼联,曼联客场。因为十二月初距离圣诞节已经不远,这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之内没有赛事,没有现场直播就拿重播来充数。
      顾惜朝看着看着眼皮有些打架,室内的空调温度调得很高,仿佛是那温吞恼人之中又透着几分热辣的五月份天气,而且眼前的比赛也渐渐变成了高一那年初夏,南川市高中校际足球联赛,足球场中,主场的南川一中和客场的连云高中这两支足球队亦杀得如火如荼,看台上的喧腾几乎掀翻了赛场周围的所有屋顶。
      唯一和这种热闹场面不搭的,就是被一个铲球铲倒在地并且光荣受伤的的某悲催男戚少商正在医务室里大呼小叫。
      “嘿,你总说我害你倒霉,你看看,这次是谁害谁倒霉?哎呦喂,轻点,我的腿要是这么废了——啊!!!”惨叫声响彻医务室,原来是顾惜朝烦他的喋喋不休,放下了红药水,换了蘸满碘酒的棉签在他的小腿伤口上狠命一撮,直接将他还没说出来的‘你要为我的下半辈子负责’堵了回去。顾惜朝一面快乐地挑战他痛感神经的承受极限,一面冷嘲热讽:“你不是一向自称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又说什么金钟罩铁布衫,就这么点疼痛算什么?你叫什么叫?女生似的不觉得丢脸啊?”
      请假跑过来看他的拉拉队员、校花息红泪的妹妹息红玉恰好听到了戚少商的惨叫,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很恶质地嘲笑:“哟,校足球队的马拉多纳也终于被铲倒啦?还真是难得!什么时候你修炼得全身皮肤都像脸皮那么厚,就不必怕疼了啊!”戚少商龇牙咧嘴地反击:“什么叫最毒妇人心知道不?就是你这种——你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知道淑女两字怎写吧?”
      息红玉心道这个人是近墨者黑,天天与顾惜朝混一处也学得了毒舌的精髓,老娘好女不与男斗不和你扯皮掐架,但是也绝不让你这样舒坦,于是她阴测测地给他另一个坏消息:“冷队长要禁你上场了——你在球场上英雄救美,这么伸腿给人家铲,外带推人打人,种种恶劣行径,堪称新时代的足球流氓啊!人家英国的足球流氓好歹没事儿的时候能衣冠楚楚当个绅士,可你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面子里子全是流氓,都用不着注册商标。”
      戚少商无语地直晃腿:“真狠,太狠了——女人心,真是绵里针啊绵里针——”
      顾惜朝冷着脸开始训他:“不过是个铲球,你突然横插过来干什么?抢球也不用抢得这么急吧?还有。”他蓦地看向息红玉,恶狠狠更甚,“你说什么英雄救美?”息红玉想起自己方才说漏嘴了,这个顾惜朝虽有顾美人的称号但是没人敢当面叫,自己这下子犯了忌讳了,她赶紧找了个理由就往外溜,顺便将戚少商扯过来当挡箭牌:“大当家的管好你家顾美人,别放他出来杀人啊!”
      戚少商没理息红玉的话,冲顾惜朝直翻白眼:“冲你撞过去的那小子是个恶质混蛋二世祖,他的铲球又快又狠,你那个小细腿,给他一铲可不彻底废了?就算你脸蛋子再帅,四肢不全也十分影响形象好不好?”
      提起铲球一事顾惜朝越想越气,加上被他这句‘小细腿’刺激到,忍不住一巴掌推在他脑袋上:“我腿废不废关你什么事?帅不帅又关你什么事?你受了伤不要紧,重点是连累我错过下半场,你怎么赔我?要是今天我们这队输了你就死定了!”
      “担心你形象受损,这不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么,就怕你因此娶不着媳妇了来祸害我——更何况你已经开始祸害我了——”明知道会被怒火烧到,但是戚少商还是乐颠颠地火上浇油,将自作孽不可活这句话演绎到极致。顾惜朝手持一瓶碘酒,阴险地微笑:“你再说一遍试试。”
      方才见戚少商受伤,前锋崔略商兔子一般窜了上来,原来顾惜朝以为这小子终于认识到义务劳动的重要性,主动要求背人下场,却不料这小子可劲儿地撺掇他背戚少商到医务室,结果那个冰山冷面男冷凌弃果断地下令让自己干这种体力活,想着这些可恨之处,顾惜朝几乎恨不得真的将一瓶碘酒全浇在他腿上。
      五月份那花白花白而又有气无力的日光透过医务室窗外的槐树荫落在地板上,仿佛一层淡淡的尘雾,这种景象,真实得似乎与此时只有一步之遥,而眼前的电视机里,C-罗纳尔多累计两张黄牌被罚下场,鲁尼也踢进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百个进球。顾惜朝头向旁一侧落在沙发扶手上,终于彻底睡着。
      郝连春水婚礼的那天下午,顾律师进了商业区最繁华的那条街上的精品店,当即就觉得自己的举止白痴透了,小心翼翼地在礼品架周围转来转去,很久之后脑袋仍是一团浆糊,那感觉就像是个什么都买不起只好拼命饱眼福的傻瓜蛋。大概是店员觉得这么个帅哥一脸迷糊地在这里瞎转悠属于资源损失的一种,终于走了上来微笑询问他想买什么。
      顾惜朝终于有点回神了,有点沮丧地回答:“结婚礼物。”说完了发现店员脸色有点怪异,这才察觉自己这副哀怨的样子像极了‘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失恋悲催男,不由地勉强在脸上挂上一点装饰性的笑容,想他玉面修罗横扫法律界怵过谁却没想到要在这种地方祭出千金不易买的顾氏微笑。
      店员眼珠转了转,忽然手指着一个精品店中央的玻璃柜中的东西问他:“先生看这个怎么样?”顾惜朝目光飘过去,只见那是个式样大方细节精美的音乐盒,普通的长方形,黑色烤漆的外壳,盒盖正中央一朵金色立体的玫瑰,其枝叶向下散开蜿蜒绕过盒盖和盒身,在盒盖按钮的地方恰好是朵浮雕的花蕾造型,很有欧式古典的低调奢华风味。“里面是什么曲子?”顾律师挺煞有介事的问。
      店员小心地打开了玻璃柜,按开了盒子,盒子里面缓缓升起一个微型的老式唱片机,唱针碰在袖珍版的黑色密纹唱片上,放出的是一首《友谊天长地久》,店员心想送给结婚的前女友这种音乐最合适了如果今天把这个镇店之宝卖出了那该拿多少提成啊天上掉馅饼啊,而顾惜朝也觉得这东西不错,话说男人买东西的态度都差不多,经常是直奔主题,根本不会去多逛逛,就是顾惜朝这种挑剔洁癖的男人也未能免俗,看好了当即拿出信用卡来刷,根本不看那个让店员的小心肝也跟着砰砰乱跳的数字。
      看着这脸蛋英俊惊为天人的顾客捧着礼物上车飚走,结账的店员甚是悲愤地盯着门外残留的一缕尾气,久久移不开目光,心道这是个什么男人啊大手笔啊连前女友的结婚礼物都肯下大价钱啊,重要的是还那么帅啊极品钻石男啊,哪个女人能这么狠心抛弃这种男人?
      郝连家在本市乃至本省甚至沿海一线经济开发区的商业界都是赫赫有名的,非但家族事业正如日中天,而且现在郝连春水与别人合资的律师事务所也办得风生水起,所以郝连老爹也不再坚持一定要郝连春水回家继承家业,如今儿子又不负所望地娶回了著名商界女强人息红泪,除了一个抱孙子的可怜期盼外他几乎别无所求了。
      婚宴在凯悦举办,却是传统的中式婚礼,郝连春水与两个男傧相正在一楼大厅里热络地接待应酬着,新郎官今日打扮得格外英气勃发,黑色礼服外套、银灰色背心、白色衬衫敞着领口衬着浅紫色领巾,显得小身板儿甚是挺拔有型,再加上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春风满面骚包无敌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要抓住最后几个小时的单身身份招蜂引蝶来着。顾惜朝在心底文不加点地构思出了一系列的刻薄评价,然后撇了撇嘴角露出疑似笑容的表情摇上了车窗,绕过酒店门厅望停车场而去。
      顾惜朝耐心地在车里坐了好一会,打发完了厚厚的一份晚报,又吃掉了两个纸杯蛋糕,百无聊赖地连换了好几张车载DVD,顺便评估了一下周围的车辆、来宾人数,郝连家的宾客可真不少,什么政界高官商界小开文坛耄耋甚至娱乐圈大腕都有,就在方才从顾惜朝车前走过的,就是前些日子高调结婚、在报纸上大肆宣扬的某知名导演和他的年轻夫人,如果顾惜朝年轻十岁,大概也会忍不住捧着纸笔和数码相机冲上去请他们签名外加合影留念。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表,看差不多十九点半了婚礼应该开始了,这才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包装好的礼物、红包和请柬,快步走进酒店旋转门,迈入大厅,走向登记处。
      登记处的人顾惜朝并不认识,这也让他松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出示了请柬登记了名字奉上礼物和红包,顾惜朝就急着往外走,惹得那登记处的人十分纳闷,这是郝连家大少爷的婚礼啊,好多人巴不得挤进来套一套近乎扯一扯关系怎么着也要努力让郝连家父子俩对自己留下点朦胧印象,可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但是顾惜朝出来之后就觉得自己宁愿去参加婚礼,因为正从外慢悠悠走来的是西蒙殷和另一个比他个头高一点、体形瘦长、面目俊美得近乎阴柔的年轻人,西蒙殷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而这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皮肤有些苍白,似乎许久不曾晒过太阳了,不过还是将米白色休闲西装完整无误地穿出了风度翩翩四个字。
      顾律师脚步差一点顿住了,心想真是TMD人生何处不相逢,如果这个家伙敢热情洋溢地跑上来套近乎他就真的破例开口骂娘。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西蒙殷倒没有一脸笑容地上来打招呼,只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礼貌性地嘴角一扬笑了笑,就跟在那个米白色西装的年轻人身后头也不回地快步进了酒店。顾惜朝稍微愣神,随即想到马来西亚那边来接洽商谈的人应该是住这里的,何况他们是外国的商人大概也没必要这样冒昧地上来参加本地望族郝连家举办的婚礼。
      顾惜朝转过身看他们,一直到这两人走进了客用电梯这才重新走进了酒店大门,登记处的人只当他是开窍了彻底明白了和郝连家打好关系是多么地重要,一脸孺子可教的激动表情目送他上楼去,至于顾惜朝究竟有没有去喝那杯喜酒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今天注定引起骚动的却不是顾惜朝,而是那个长得很像某个人并且让铁游夏这种老资格刑警都认错的西蒙殷。
      顾惜朝到客房部的前台,客气地询问最近是不是有某个名叫XXX的马来西亚客人入住,其实那个名字就是他随口胡诌的,因为西蒙殷既然在警方那里留下了‘西蒙殷’这个名字,他那身份又特殊,那么他登记入住的名字就肯定不会这一个名字,所以顾惜朝便随便弄了个名字出来询问。
      果然前台的人很客气地回答说最近有十多个马来西亚那边来的客人入住,但是其中没有这个名字,顾惜朝一副很不信的样子,随口又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道:“那,其中有没有姓殷的客人?”
      前台查了下电脑资料,笑着回答说有,随即告诉他这个人叫殷景真,然后问他需不需先替他打电话通知住在客房的客人,又问他称呼,顾惜朝明白这是担心自己有可能会对客人不利,要先打电话到房间去确认才敢放人上去,想混是混不上去的,况且想到前几天西蒙殷的合作邀请,正好趁此机会一探虚实,于是顾惜朝客客气气地说自己姓顾,要找这位殷先生。
      电话打上去了,很快前台就挂了电话,笑盈盈地请他从前台左转,搭乘电梯上去,又说了房间号码,顾惜朝一一点头,深吸了口气迈进电梯。到了那个楼层,就按着房间号上去直按门铃,门铃响了两声,而隔壁的门却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米白色休闲西装的人,细一看,正是在楼下时遇到的那个与西蒙殷一道的年轻人,他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顾惜朝身侧,秀薄的嘴唇上绽出一抹笑意,他原本就相貌阴柔,这样的微微一笑,竟给人一种类似于惊艳的感觉,年轻人向顾惜朝笑了笑:“你是来找西蒙的?真巧。”
      西蒙殷叼着烟上来开门,方才搁了电话,他以为上来的只有顾惜朝一个人,然而等开了门才知道门外还有自家的上司,这下子这种会面是躲不掉了,西蒙殷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毫无讶色地拉开门请他们进来,一面请人坐下,一面客客气气地互相介绍:“这是顾律师,这是金风集团副总裁,Gin苏,中文名是苏梦枕。”
      其实西蒙殷原本不想让苏梦枕知道他与顾惜朝之间交换的条件,而是将他作为自己的一张底牌,不到必要的时候绝不揭开,却不料他自己跑了上来,并且出现在苏梦枕的眼前,那么有关他和顾惜朝两人之间的对话就需得选择性地稍作透露了。
      真是计划不如变化,难道顾惜朝今天的目的,是想越过自己,直接与这次商谈的负责人对话,然后为了展现自己的才能和可利用程度而将那件抢劫案和盘托出,恐怕事情就由不得他说的算了,如果真是这样,也说明这个顾律师的目标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这边西蒙殷在心底盘算权衡,而那边苏梦枕则颇有兴趣地侧过头打量了两眼顾惜朝,笑着伸出手:“早就从西蒙那里听说了顾律师很多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顾律师本人,真是幸会。”顾惜朝亦伸出手与他握手,客套的目光里微微染着一点笑意,点到即止地恭维了一句:“久闻苏先生大名,幸会,我是Shawn顾,顾惜朝。”
      西蒙殷其实知道自己对于顾惜朝的了解也许还没有苏梦枕多,苏梦枕这个人在主动权的把握上异常执着,他与别人会面之前,一定会将对方调查得一清二楚,连很细的细节他都会一一事先掌握,而且苏梦枕也不会主动将他调查的结果告诉自己。
      而刚才,苏梦枕是从他房间那边的连线电话听到了这边的对话内容才过来的——这也说明,苏梦枕觉得自己对顾惜朝的了解已经够多了,所以才这样大大方方地出来相见。只是,不知道顾惜朝和那个银行抢劫案之间的牵涉他是不是也了解了。
      问喝什么,苏梦枕动了动眉毛没有回答而顾惜朝则答了句‘波本、不加冰’,后者的回答着实让西蒙殷不着痕迹地楞了一楞,随即起身走了开去,然后递给苏梦枕一杯气泡矿泉水,给顾惜朝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波本威士忌。西蒙殷借递给他酒的机会,低声笑了笑,说道:“看来,我们又多了个共同爱好。”
      顾惜朝直觉他的表情有点奇怪,目光这样含笑看他,从他眼底泄露出来的某种情绪闪着诱饵一样的光泽,引人不自主想深入探索下去,只是这后面藏着的东西却又似太多太复杂,让人在目光与他相触的瞬间竟有些难以克服的胆怯。顾惜朝接过玻璃杯的手难以自持地抖了一抖,随即强自若无其事地拿走了杯子,随手搁在茶几上。他目光从略略垂的眼睫下面飞快地一扫而过,仿佛在掩藏什么。
      一旁的苏梦枕笑问:“不知今天顾律师到这里来是?”顾惜朝抿了抿嘴唇笑笑:“今天我认识的人结婚,原本到这里来是为了来祝贺新郎官踏入婚姻的坟墓,不期然与殷先生遇到,也算是顺道来探望朋友吧。”
      苏梦枕恍然大悟一样地笑道:“难怪,原来顾律师竟是楼下婚宴主角的朋友,我早先就听说过郝连先生的大名,原本想送一份结婚礼物,却怕太冒昧了,既然顾律师与郝连先生相识,那就再好不过了,可以麻烦顾律师代为转交一份礼物吗?”
      顾惜朝心想自己果然是来对了,郝连家的名头太大,甚至连这个金风集团副总苏梦枕都想通过自己去结交他们,虽然他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拿郝连春水当幌子,但是总算是无心插柳,眼下在苏梦枕眼里,自己越是有价值自然越好。
      顾惜朝微笑应承:“当然可以。其实郝连家的长子郝连春水也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今天来的宾客虽然都是冲着郝连家来的,但是其中不乏郝连春水的至交。不过对于我来说,他其实更是最大的对头,不过既然这个对头自动跳进婚姻的坟墓,我说什么也要来祝贺一下的。”苏梦枕果然笑答:“他日还希望顾律师不吝引见。”顾律师一扫方才的局促,越发气定神闲:“对于我这个对手引荐的人,我想,他一定不敢小看的。”
      西蒙殷坐在他们两人的对面,也不说话,目光似乎别有深意地一直落在顾惜朝身上,有些出神地看着他微吊起嘴角笑但是一直客气疏离的神色,他优雅大方地右手拿起杯子喝酒的姿态,连最细微的神色变化都不放过,别说顾惜朝觉得有点针芒在身脊背发冷的不自然,就是苏梦枕也察觉到了,但是他似乎对此并不好奇,只简单地寒暄了两句就笑了笑起身离开——他明白这种神情代表的是什么。
      苏梦枕走了出去,对面的西蒙殷就转移阵地坐到了顾惜朝身侧,古巴手工雪茄的浓郁气息缠了上来,仔细一嗅,醇烈得让人脑筋不由自主犯晕,顾惜朝自从第一次尝试雪茄并且醉得很难受之后就再也不愿意碰雪茄,他得出的结论就是既然抽淡味雪茄都能醉,那么自己最好就别碰这东西。
      看着西蒙殷玩笑一般靠过来的脸,顾惜朝忍住掩鼻掀桌的冲动,淡淡地笑,眼神很冷地向后挪了挪:“殷先生的演技真不是盖的,可以拿奥斯卡。你今天这番做作,究竟有什么企图?”不说话不代表他不知道,其实刚进门的时候他就敏锐地感知到西蒙殷和苏梦枕之间那点微妙的不算远但是也不算近的距离,好像,他们在彼此防着什么但是又将这防备掩盖得滴水不漏,互相装作无事。
      顾惜朝目光在套间里扫了一圈又绕回来,还没开口问,就听西蒙殷低声笑道:“别看了,就算有窃听器,也早就被我拔除了。早告诉过你我有过特殊训练,房间里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不用担心。”他从侧面看着顾惜朝依然几乎没有表情的脸,故意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告诉你这屋子里其实有窃听器和监视器,所以我们必须做点假动作什么的蒙混过关——”
      顾惜朝脸上似结出了霜:“殷先生,你的玩笑开够了,该说点正事了吧。”
      西蒙殷很玩味地依然开玩笑:“看起来,你还是比较信任我,知道我没跟Gin说实话,却也没揭穿我。”“我把柄在你手里,为什么要揭穿你?即使揭穿了你,也不过是换一个人来掌握我的把柄,我何必麻烦。”顾惜朝盯着他左耳垂上并排的两个耳洞,有些恶质地在脑中想象这个人耳朵戴着俩金耳环整着个火红色鸡冠头穿着朋克机车装的街头混混样,面色却十分漠然,反问。
      “我会当顾律师的回答是善意的。”西蒙殷左臂横过沙发靠背,转过脸来面对顾惜朝,“就你了解,Gin苏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顾惜朝又向后挪了挪,淡淡地回答:“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但是他对和感情有关的东西有着某些不切实际的近乎浪漫主义的想法,也许这是他的弱点。”
      他见西蒙殷露出“何以见得”这个表情,又简单地解释一句,“在你用那种奇怪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他就选择了回避,以为你真的对我有那个意思,他就那么相信他自己没会意错你那个眼神?他似乎还没有信任你到这种程度。”他说出的,都是与苏梦枕照面的时候得出的结论,却有意无意地没提自己其实也调查过苏梦枕的事。
      西蒙殷并不追问,只是不冷不热地笑着赞他:“顾律师的推理能力也很强。”
      顾惜朝的概念里一向没有‘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句,依然不为所动地追问:“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是不想告诉他我是用那件银行抢劫案的证据来说服你的,也不想让他知道顾律师和我之间达成的,只不过是一笔冷冰冰的交易。顾律师,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他优哉游哉地笑着,即使说起这件所谓的正事,也仍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只是最后一句,似乎有点认真。
      顾惜朝一怔,随即挑眉嗤笑:“真正的交易都是冷冰冰的,否则那就叫‘做人情’,殷先生要和我交朋友,但是我却还没答应,不是吗?还有,既然你那天问我‘是否愿意为你们工作’,为什么又不把事情告诉你上司?你说的‘你们’究竟是指谁?”
      西蒙殷含笑听他问完了问题,话锋却转了开去,“我们还真是没默契,在酒店门口我故意冷淡,难道你没看出来我那是向你暗示,让你赶紧走人,我怕Gin他和你一对上话,就把你所有的话给套去了。可你偏偏还跑上来按我的门铃。怎么,你想见见Gin吗?还是说,你真的很介意我的冷淡态度?”西蒙殷故意感叹着,尤其最后一句,浓浓的全是轻松的玩笑口气。
      “你不解释,那么我就只好把消息透露给苏先生了。反正无所谓,我方才也说过,不过是换另一个人来掌握我把柄罢了,但是对于殷先生你就不一样了,当面欺骗,可不是正确对待上司的方式。”顾惜朝不置可否地凉凉一笑,注意力半点都没被转开,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好吧。”西蒙殷一把将他拉得重新坐下,笑叹了口气,“我说的‘我们’是指金风集团的正牌老总白先生以及白氏家族,而不是Gin以及苏家。”顾惜朝明白过来:“集团内部派系争斗?”西蒙殷苦笑点头:“差不多,这次那边派了Gin过来,又让我随行,有点那个——监视的意思,但是名义上他是我顶头上司,我总得有点下属的样子才行,所以——”他说得很含蓄,大致意思就是这是他为什么撒个谎还要大费周折的原因。
      顾惜朝目光冷邃看着他,看得西蒙殷亦不由地肃正脸色,略略偏开头躲开他的目光,却听他沉声问道:“你要破坏这次商谈?”西蒙殷喝了口酒,垂着眼皮微微一笑:“不。我要促成这次商谈。”顾惜朝口气很轻地在后面接了一句,却紧紧抓住了要点:“你想抢走商谈的功劳,然后利用这次功劳往上爬。”
      西蒙殷轻晃手里杯子,目光缓缓从酒液上移到了顾惜朝脸上,像在估量他说话时心底的想法,许久才闷声笑答:“看起来,顾律师虽然身在蔡先生那边,但是想法和我也差不多啊。果然——顾律师的目标是很大。”
      顾惜朝嘴角噙着了然而淡漠的笑回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一类和自己一样的急欲膨胀的不甘寂寞的东西,然后满意地举了举杯,轻声回道:“西蒙,我们彼此彼此。”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在西蒙殷仿佛隐藏着一点黑色热力的眼睛面前,顾惜朝终于败下阵来,却也毫不狼狈井然有序,喀地一声轻响,从容地将厚底的玻璃海波杯被放回了茶几上,站起来要走。
      西蒙殷却伸手拦住了他,然后看着顾惜朝沉下来的脸缓慢地笑着解释:“你今天宁愿放着朋友的婚礼不参加也要来找我,现在却又走得这样急,是不是有点不合理?如果不希望Gin起疑进而深入调查你的话——”
      笑意从他嘴角泛滥到脸颊,其中意味从模糊到清晰,看得顾惜朝耳畔有泛红的颜色一掠而去,眉尖却抖出了抖,隐约有两分煞气浮动。西蒙殷知道他似乎有点误会,却也不说破,一直笑到最后一句话说出,他的神情才难得严肃下来,“你想从蔡先生身边的一群得力助手之中脱颖而出,至少你还不能被Gin用作他身边的突破点。所以,顾律师做戏要做足啊。”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天南海北地瞎掰了一个多小时,从美国风土人情到东南亚的降头巫蛊,从大洋彼岸的明星绯闻到亚洲的金融时政,然后顾惜朝沉着脸在西蒙殷的建议下到浴室里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蒙殷的衣服,他们两人虽体型有差但是毕竟身高相仿,就算换穿衣服问题也不大。
      顾惜朝站在更衣间穿衣镜前,将未干的头发望后扒了扒,给自己弄了个手工版的大背头,将原本扣到顶的黑色衬衫的领口两颗扣子又打开,然后眯着眼看镜子,黑衬衫铁灰色西裤,自己这下子似乎多了点贵气也多了点邪气。西蒙殷的衣服以黑色灰色居多,好像生怕穿别的颜色出去别人就不知道他的泛黑背景一样。
      走出去的时候西蒙殷正坐在沙发上翻开了报纸的财经版面。顾惜朝目光一凝,随即用中文问:“你的中文名叫殷景真?”西蒙殷回过头来,即便被人猛然问了个问题,他的中文回答却依然蹩脚,并未显得作伪:“是,你念这三个字念得比我好。”他指着报纸继续笑,换回了英文,“虽不太懂中文,但是总算看明白股市走向了。”
      他说着站起来向顾惜朝走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换了件V领的白色针织衫,衬着泛白的蓝色牛仔裤,一下子从精英酷男跳到了邻家哥哥的级别,突兀得让人有点受不了,顾惜朝眨巴眨巴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眼前这情景着实有点荒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道这个三十四岁的老男人打算扮演在女生楼下弹吉他唱情歌的粉嫩少年仔么?
      西蒙殷扫了他一眼,越过他进了更衣间,三秒后出来,手里攥了条银灰色领带。然后,抬手翻起了顾惜朝的衬衫领口,将领带绕了上去,一面有点痞地笑着打趣:“顾律师还是适合打领带,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啊。”
      顾惜朝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刀锋一样看着他,捏紧的拳头已经蓄势待发,后者的眼睛却盯着他的锁骨,然后冒出一句威胁:“不希望我真的在上面咬两口的话,就闭上嘴。如果要打,我打赌你打不过我。”他手势很熟练,一句话说完就已经基本系好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顺带打上领带,然后迅速退走,捞起顾惜朝的深灰色大衣丢了过去,自己套了件卡其色晴雨两用外套,“走,我送你下去。”
      到三楼宴会厅的时候电梯意外地开了,两人这才发现搭的不是直抵一楼的电梯,而是另一部,原本这个错其实也算不上大错,但是三楼的地方是宴会厅,这才是问题所在,于是,在打开电梯门的瞬间,一个花束华丽丽地飞了进来,然后,轻盈地落在西蒙殷的脚边,而后者自然很顺理成章很助人为乐地捡起了花束,这瞬间有好几个人走进了电梯,他也来不及拿起花束还回去,就趁电梯门还没关闭的当儿飞快地将花束放到电梯外地地板上,然后很友好地向外面一群等待接新娘花束但是却没接到、眼巴巴便宜了他这个陌生男人的年轻女人们笑一笑,聊表歉意。时间仓促,电梯门很快将他的笑容给关了回来,带着一电梯的人向下而去。对西蒙殷来说,这只是个小插曲而已,但是顾惜朝看到新郎新娘的脸色却知道这也许只是麻烦的开始。
      到了一楼,西蒙殷和顾惜朝两人走出了电梯,顾惜朝忽然回过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笑着阻住了西蒙殷的脚步,后者似乎满心期待又不明所以地微笑看着他,西方人的浪漫主义思想开始跑出来作祟,挑眉问:“要来个晚安吻?”顾律师淡淡一笑,目光琉璃一样冷脆:“我想起来,殷先生方才有句话说对了。”
      “哪句?”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西蒙殷顺着他的话问。“做戏要做足啊。”顾惜朝声音很轻,但是拳头却很重,右勾拳闪电般地挥到了他脸上,大概还手下留情了,只将他打得踉跄后退两步。他呆了一下,却楞是没还手。
      刚才在看到顾惜朝肩膀微微一动他就立即意识到这是要动拳头了,但是心念闪电转过,他还是放弃了抵抗的举动,顾惜朝那句话,总算是及时提醒了他,这时候若是完全让他的潜意识来识别,那么现在被打趴在地上的应该是顾律师自己。
      “晚安。”顾律师潇洒地说了句‘Good night’,转身走了。中国有句话说,自作孽不可活,现在这个假洋鬼子大概已经能深刻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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