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越苏]杨柳千里》七月夏.冥

1、序 夜歌

　　晴雪与他唱起家乡歌谣时，他心头微暖，竟是露出了一丝不自觉的笑，心思像是飘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只是摆了双耳朵隐约听着。

　　屠苏小时怕黑怕得紧，母亲休宁虽然严苛于功课，却也总会抽些闲暇时候陪在睡不着的他身边，轻轻地哼着村里自古流传的祝颂之歌哄他入睡。韩云溪虽是个任性淘气的孩子，也并非不懂其中的母爱关怀。可等他渐渐长大，胆子也大了不少，休宁便不再陪他，日日夜夜除了盯他功课和处理族中事务再无其他，当初孩子心里那点感动便像那已经落了土的手工布老虎，变得面目模糊不清起来，他都捉摸不透自己对母亲是爱更多些还是讨厌更多些。
　　直到灭族那一日。
　　他记不清那日情形，却还是将血流成河的家乡废墟收在了眼中。他用那双还不甚有力的双手把所有族人的尸体亲手搬下冰炎洞去时，他才明白过来他是深爱这里所有的人的：小婵、三水哥、艾彩、冉伯伯……还有母亲。那些至亲之人的血就像是要刻到他眼里，严丝合缝地渗到他眼里，一滴不剩……
　　自此又是意识全无。
　　待到醒转，身已不在冰炎洞内。醒来的第一眼便是身侧飘摇的白云千里。他着实被唬了一跳，可身体又被人环住动弹不得，往上一望只见一袭蓝白汉族衣饰的银发长者正垂了眸看向乱动的他，道一句莫要动弹，便是又紧了紧手臂，护他稳在纤细的剑身上。他细细一看，发现这人明明已是银发满头，却才是而立年纪的相貌，神色淡然，竟不似凡尘中人。后来他才知道，这人唤作紫胤真人，已是仙身。也是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先前失去神智有多危险，而正是这人救下了他。

　　歌声缓缓停下。他适时收回心神，不着痕迹道，这是你故乡之曲？
　　晴雪笑得明媚安详，望着他的目光清澈见底，是啊。
　　之后又是一番解释慨叹之类。他不全记得，然而少女明媚神色间的几分莫名的笃定与恬静却让他觉得既熟稔又安稳。有些像母亲，有些像师尊……
　　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他想起了师兄对他的目光。

　　他第一次见师兄是在天墉城山门。那时他脑海中还残留着半日前的残酷光景，对紫胤——事实上他还不知道这人名号——都尚存怀疑之念，只静静抱着沉重的焚寂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张望着这几乎与故乡的女娲石像一般高的宏伟山门。便是远远就看见有个紫白衣袍的少年在前方等了。
　　紫胤受了那少年人拜礼后方开了口，道，陵越，这便是你今后的小师弟了。
　　屠苏听得懵懂，只是下意识觉得那是在说他，抬了眉目去看那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少年人。只见对方先是怔忪，再是惊讶，最后却成了一个微扬的笑意——却是已在看着屠苏。不知是不是看出屠苏目光中的躲闪，他温言道，可否告知师弟名讳？
　　还未从那冷面上突然绽放的笑容里回过神来，屠苏怔怔着将先前想好的化名道出：……百里屠苏。
　　那时候，他几乎要对着那个人报出自己原本名姓，最后还是生生忍住。他似乎能从那剑眉星目中看出些……有别于严厉二字的事物。那比母亲、比师尊，都更为明显，却又是不同的。

　　从桃花谷回到客栈已是午时二刻，众人皆已歇下。屠苏辞了晴雪径自回房，全无睡意。
　　苏苏以前也听过这歌吗？方才，晴雪突然叫住转身欲走的他，如此问道。他不做应答，脸上已是露出些不解神情，晴雪便又摇了摇头。没事没事，只是苏苏你从刚才开始就好像在想些什么，我就随便问问。说着就回了房间。
　　每个人皆有自己不愿谈及之事，晴雪亦将有关故乡特异之处做了隐瞒，自是知道有些问题不必问下去。
　　女子所感往往敏锐，倒是她未看错。

　　在那山门寒暄一番，紫胤便带他至剑阁解释先前诸般事情及收他为徒之事。屠苏本就有习得本领保护他人之志，师尊又是仙身，定然非同凡师，他自是愿意拜入门下。
　　紫胤似略有疲惫，简单谈过一些门中要求便命陵越带他领取衣物后前往玄古居歇息。陵越自幼便在这山上，难免循规蹈矩得很，非是多话之人；屠苏又心怀沉痛，不愿多做言语，两人除却必要之言再无对话，尴尬异常。
　　待到收拾停当，教过屠苏如何着汉式衣袍，又将被褥铺好，陵越便温声一句夜间颇冷注意盖好被子便转身要走。那语气就像是怕吓到屠苏一般，仿佛这小师弟的心比那青铜铃铛还易碎。
　　现下想来，屠苏亦不明白当时为何会扯住了陵越的衣袂央他留下——或是因了那人目光里的一抹柔和，又或是因了那小心安抚的语气，终是全心信赖于他了罢。
　　他那师兄被他这么一扯，脸上略略显出了讶异，却仍是点了点头，搬把椅子坐到床边。
　　屠苏困顿之间入睡极快，可那一弯眉却蹙在了一处，一点朱砂都被蹙得看不见了。陵越便抬手将其轻轻抚平；可一会儿屠苏仍蹙起了眉。如此这般反复几次竟是愈蹙愈紧，且口齿微张而不发声。
　　陵越心下一惊，知他这师弟是被魇住，不敢再随意碰他，忙捏了个清心诀运起真气，同时掐住屠苏腕上经脉将清灵真气注入其中，又一声声唤他，师弟，师弟，快醒醒。
　　这本是心急之下胡乱为之，却倒是有用。屠苏缓缓睁了眼，昏昏沉沉一句师兄，才把陵越浮着的心拽回了实地。
　　方才你被梦魇住……可是梦到什么不好之事？
　　屠苏只默然，不应。陵越也不勉强他，抚了抚他额头，道：我去取些熏香来予你，且好好躺着待我片刻。便是出门又倏忽间拿着东西回来了。
　　点上安神香，陵越复坐回床边，握住屠苏的小手，唱起一种不知名的歌谣。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来的，哼得有些跑调，几乎让屠苏笑了出来。可是，虽然只是如此，无再多言语，屠苏却是觉得身畔之人会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
　　他闭上眼，安心与疲累感一同涌上。
　　一夜无梦好眠。

　　百里公子，该出发了。
　　本来，屠苏以为是自己听错，可细细听去，确实是红玉声音，又隐约有些敲门声响，始觉自己竟于回忆中安然浅寐。
　　应了红玉一声，屠苏草草打了些冷水洗过手脸，走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