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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中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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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不过几日,眨眼便到了中秋佳节。原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却因今年的选秀期正好赶上,秀女也不得归家,便由宫里安排了节目。不外与选秀有关,皇后娘娘吩咐画工在月下为过了初选的秀女画像。
过了初选,秀女便不在掖庭府留住,而是迁往西侧偏宫,十几位画工为五十几位秀女画像,虽是个不小的工程,但因皇后懿旨在前,定要在内宫夜宴前奉上,便也咬了牙关拼命似的挥毫洒墨,皇后身边的小太监急的打转,眼见就要画成,便忙不迭的催着最后一位画师收笔。
青眉却碰巧不巧正是最后一人,见此状况不觉垂眼,躲避四面八方而来的嘲讽或冷眼。那画师匆忙收笔,着色也并未如其他秀女般细致,只衣衫大致匀了粉青,唇上略点朱红,吹了吹画卷,便交给那急的跳脚的太监。
“只怕再有姿色,卷上也显不出来了,啧啧,真可惜。”那日一瞥的明艳少女,是皇后的侄女,太尉千金白瓯,此刻下颌微扬,眼角斜眯,嘴角勾着不怀好意的假笑。青眉喉结涌动,泛起的厌恶生生压了回去,只扯起一笑,便转身离开,朝外头回廊去。
白瓯带着胜利笑意回桌落座,些许几人便围上窃窃私语,间或一两声高音的‘狐媚子都没好下场’顺着风松紧青眉耳里,青眉笑笑垂眸看着一地的洒银,并不言语。
忽觉身上凝滞了视线,侧首一瞥,只余一角靛青袍角,似因主人迎风而去的缘故,在墙角边猎猎挥响一下便消失无踪。
青眉抿了唇,转头回来,视线落入殿内那一片樱红柳绿,珠翠蝶衣,心中竟寂静无声,既无悲叹亦无感慨,波澜不惊。
元晋渊心中狂跳仿若擂鼓,攥着拳头一路疾走,徐卫在后跟的气喘吁吁,一路道:“殿下,那便是我们在华安寺见到的少女么?”
晋渊忽而停驻脚步,仰头叹道:“众里寻他……”十五月夜,空中遍布黑云,只有月周一圈光晕,仿若秉持着夜间最后一丝明亮,晋渊紧咬下唇,沉痛阖了眼,垂首侧问徐卫道:“确定那便是沈青眉?”
徐卫凝重点头,晋渊嘴角徐徐然绽开笑意,“很好,很好,很好……”
提步跨过宫门槛,中常侍徐清见太子身影,忙匆匆下了玉阶迎来。“殿下可是来了,陛下与赵王殿下方才从前头朝宴上过来,单没见着殿下,眼见家宴要开了,就等殿下一人。”
晋渊勉力提起笑意,对徐清道:“这会风大,常侍为何不在殿内伺候?”
徐清弯腰恭身,只做请势,让开往玉阶的路,晋渊笑道:“常侍果然聪明人,识得事务,你说……若母妃在这里,会如何情形?”
徐清身形一怔,也忘了规矩,仰头直视晋渊,面色忽而刷白,“殿下……”
晋渊伸手拍拍徐清肩膀,仍是笑意晏晏:“何须紧张?不过中秋月夜,合家团圆,便想起母妃来,常侍从前跟在母妃身边多年,莫非不记得了?”
徐清见晋渊收手陇在袖内往前上玉阶,心中方吐了一口气,忽听晋渊又道:“哦,我竟忘了,常侍却早在母妃入冷宫前另攀了高枝,跃上枝头,自然也不记得这些琐事。”并未回首又仿若自言自语,徐清的心紧揪在一起,百般紧张间,又见晋渊笑意回眸,更是大气不敢出的恭身跟着,“常侍好本事,官职升的倒快。”说罢提步进了大殿。
“儿臣向父皇请安。”元晋渊步入宫殿便行了叩拜大礼,“父皇康乐。”
起身后才朝皇后欠身:“请娘娘安。”
皇后本是国母,应受太子叩拜大礼,此刻得此待遇,面上讪讪,扯起笑意道:“本是一家人,太子不必多礼,快坐下罢。”
晋渊又垂眸欠身,这才朝自己座位而去,一路垂眸,并不看向皇帝,皇帝冷冷叱道:“竟生了这般野性子,真该好好管教!”
赵王忙安慰道:“父皇,皇兄幼年丧母,念此节日,心情难免低落,还请父皇不要苛责。”
皇后也迎着笑意合道:“正是,如此良辰美景,陛下不宜动怒。”皇帝捉起酒杯灌了口酒,不再理会晋渊。
大长秋袁葛从外匆匆而入,在皇后耳边低声几句,皇后轻轻颔首,端起酒壶提皇上斟酒,笑道:“陛下,这次选秀恰逢中秋,除却为陛下充盈后宫,也要为两位皇子纳侧妃,依臣妾看,不如应了那句‘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且将今日秀女的中秋月夜像取了来,既赏了月,也看了人,不知可好?”
皇帝对选秀着实无甚兴趣,但召赵王入京,头一件事便是要纳侧妃,太子也未有内眷,便皇长子与皇嫡子一起着选,选秀当日两人碍于礼教并不能亲临,未免选到不甚合意者,不如今日先头看一下也好,便颔首应允。
袁葛躬身颔首,轻轻退了出去,不久便领了一队小太监复入,各人手持一幅画像,看袁葛示意依次展开。
“白瓯倒是好样貌。”皇帝在饭中随意丢下一句,便让皇后与赵王欣喜若狂,彼此眉眼示意。
袁葛依照名单唱到:“司马沈戟之次女沈青眉。”便有一内监应声上前,展开画像。
皇帝本是随意一瞥,却止了送到唇边的酒杯,放下酒杯眉心微杵,侧首朝坐下太子看去,晋渊自知皇帝此刻看着自己,面上本便是疑惑不解,此刻满目疑问与悲恸亦朝座上皇帝看去,两人目光相触一刹,皇帝断了目光,转头复又拾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
皇帝似是无意瞥了一眼晋渊,道“这沈戟次女,与黛妃看起来模样倒是不像。”
皇后笑道:“听说这孩子从小身子弱,北疆尧城名医苏萧盛名在上,便自小就送去尧城养着,后来养的好了,便前些日子送了回来,养在深闺尚未识人。”
皇后换箸为皇帝布了菜,又笑道:“看这画像颜色清淡,不若其它秀女般明彩秀丽,却别有一番淡雅气韵,与黛妃也极为不同,陛下好福气,享得娥皇女英。”皇后眉眼间察颜观色,皇帝斜斜睨了一眼,对皇后笑道:“歆惠这般贤德,朕还有何欲求?娥皇女英非朕所欲。”皇后遂舒心展笑。
晋渊捉着筷子的指节发白,眼眸垂着静默夹了菜,赵王一笑,对皇后颔首,皇后便道:“既如此,这沈采女身家清白,又是司马次女,配作侧妃身份正好,不如……”皇帝突然开口道:“既如此,不知太子如何?”
“儿臣谢父皇。”晋渊说着便跪在皇帝下首。
皇后看了一眼皇帝,又侧首去看赵王,赵王便看着那一副画像突然道:“父皇,这沈采女,是不是看起来甚是眼熟?像是……儿臣曾在父皇书房里看过的某国公主的画像,却是谁呢?”说着顿了顿,又笑道:“儿臣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皇帝却骤然想起一人,面上霎时如同结了冷霜,盯着晋渊道:“你是旧人难忘,睹画思人,朕将此女给你,是不是正和了你的心意?”
晋渊仍跪着,玉面沉静,只道:“儿臣不敢。”
皇帝见状嗤笑丢了筷子,两手扶着膝盖坐正,垂眼看着晋渊,“好一句不敢。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话到此皇帝忍了又忍,摆摆手道:“罢了,先起来吃过饭再说,把画像都撤下去罢,皆已看过,若淩儿有属意的,便告诉皇后罢,团圆宴怎样也要先用完,无谓别的事扰了用膳。”
宴后皇后赵王与太子三人皆行礼去,不知外面何时起了大风,将那一点月色遮盖尽无,晋渊未着披风,挡在风口送别皇后与赵王二人,才拉起徐卫手上披风披在身上,徐卫触到太子指尖,细声惊道:“殿下如此受凉,这可如何是好?”
晋渊皱着眉,“多嘴!”话音方落便有徐清声音在身后大声响起:“殿下,陛下着殿下入殿。”
晋渊抿了唇,又将披风解下塞回徐卫怀里,对徐清笑道:“皇后娘娘还未走远,常侍现在追上,还来得及及时禀告陛下又召见了孤。”
徐清面色讪讪,也笑道:“奴才怎敢冒犯东宫殿下。”元晋渊笑笑,错过他朝殿内而去。
“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仍背对着晋渊,用金挑子挑着香炉里的道香,几下拨开一股浓郁恶香散出,晋渊皱着鼻子咳嗽起来。
“饶是你不喜欢,你也得忍着。”皇帝转过身,垂眼看着地下强抑着咳嗽的晋渊,“这是东宫的义务。”
晋渊忍得憋出眼泪,眼底一片清透,看向皇帝,道:“父皇既不满意,何不废了儿臣?”
皇帝眉心紧拧,斥道:“你便是这么对你母妃?”晋渊闻此阖眼,几点泪意也抑了下去,“儿臣自问无愧。”
皇帝便将一折子丢在晋渊面前:“看不出你还是痴情种子,你以为你能做的人鬼莫绝,却不知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之事罢。”
晋渊拿过折子细看,原是御史台一不见经传的新任御史弹劾东宫私自迁葬已灭递过公主宁城尸首,不觉皱了眉,皇帝冷笑道:“方才还说不敢,朕看你的胆子大的包天有余。你不知这宁城身份吗?竟敢往朕身上泼粪。”
晋渊见皇帝语气冷冽,忙叩首道:“宁城虽是显德太子世子之妻,却不过是指腹为婚,儿臣与她知心相交多年,知她从未见过世子沂。”
皇帝叱责道:“这又如何?显德太子谋朝篡位,是我朝之羞耻,与他有关联的任何人,都不过如此。”
晋渊忽而仰首直视皇帝,“父皇,此惑已在儿臣心中多年,不吐不快。”
皇帝皱了眉,“说。”
“儿臣在北戎多年为质,少时不明其意,但回朝后方知父皇登基为帝,且告知天下儿臣不过身体虚弱养病多年。可儿臣自知在北戎所为何事,父皇,显德太子一案,恐怕另有隐情。当年先帝为此激怒病危,父皇若能彻查此案昭告天下,想必先帝在天之灵也能甚感安慰,必能明目。”
皇帝闻言大怒,随手抄起桌上砚台便朝晋渊砸去,“你这混账!竟敢如此对朕说话!到底有无忠君爱父之观念!”
外面候着的徐清见里面声响不断,忙不迭的进去,“陛下息怒。”
皇帝指着徐清怒斥道:“谁许你这狗奴才进来的?滚出去!”
徐清见太子捂着右肩,神色痛苦,皇帝气的面色赤红,眼睛冒火,忙不迭的退了出去,对门口随着的一个小黄门吩咐几句,小黄门便朝皇后中宫而去。
经此一闹,皇帝心中渐渐冷静,看晋渊捂着右肩神色痛苦跪在地上,而那砚台已经四分五裂,忽而自觉疲惫不堪,摆摆手:“你下去罢。”
晋渊腔中一股怒火盘亘,忍了许久才道:“儿臣不孝,还请父皇息怒。”正往殿门而去忽然又听皇帝道:“你这幅模样为了谁,宁城还是秦氏?”
晋渊抿唇回身,道:“儿臣不敢。”皇帝又摆了摆手,晋渊缓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