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留行》沈媚心

3、先生

　　当夜红芙并没有回到南园去，翌日傍晚，沈戟传了话来请青眉去堂中|共用晚膳。青眉进了大堂，便才见到沈戟身边坐着一个面相俊朗，眉目刚强的青年。沈戟道：“这便是你兄长。”
　　青眉福了身：“见过大公子。”
　　沈珏见状挑了眉：“怎么却不唤作大哥，你仍未将我们视作亲人么？”见青眉抿着嘴未答，自己又笑了两声，道：“你却不知道，我巡查尧城边郊却找到你，心里有多么兴奋。你生下来便被父亲养在尧城，我虽从未见过你本人，却见过你的画像，是以能一眼认出你。当时还以为你重伤无救，我便少了这么一个妹妹，这回看来虽然体弱了些，总算是好了。”
　　青眉道：“谢过大公子。”
　　沈戟便道：“犟的如同你母亲一般。”

　　沈珏笑道：“青眉既然失了记忆，有如此态度也不为怪，总算在家里头，日日相处些便好了。只是我常常当差在外，并不能常见，可是遗憾了。”
　　青眉见沈珏言语欢朗，一时心中便觉放松，便笑了笑，与沈戟沈珏二人共同用膳。饭后沈戟便指了一人，“她叫做绿娉，此后伺候你罢。”
　　青眉便见那绿衣婢子乖巧行了礼，“奴婢见过小姐。”
　　青眉伸手扶她起来，一面道：“不用这么客气。”
　　沈珏见着眼前景象，叹了声气：“若青黛也在这里倒该多好，正应了上面大匾的‘家和万事兴’。”
　　沈戟叱道：“如今只有黛妃，再没有青黛，她是君你是臣。”
　　沈珏点头笑道：“是，父亲。”
　　青眉一面偷偷看向那大匾，一面心里稍见温暖。

　　自红芙走后，青眉便整日与绿娉作伴，两人在玲珑阁里看书写字，弹琴喝茶，倒也好不惬意。绿娉性子活泼，青眉渐渐与其相处久了，便觉两人亲如姐妹。

　　“绿娉，你动作轻慢些。”
　　青眉说着咳嗽起来，隐约可见空气中灰尘漂浮，绿娉正领着两个粗使丫头做着扫除。
　　“小姐，我看你不如出去待会，这屋子里不好好扫除，是去不了病气的。”
　　绿娉说的认真，青眉不欲泼其冷水，笑着摇头，“那我便去了。”
　　绿娉应道：“小姐莫走远了，再过个时辰要用午饭。”青眉颔首，提步出门。

　　青眉望着南园那高高一道墙，叹了口气，便朝东南方向走去，本以为不多久便能见到高墙，哪知一路走了许久，除过小路渐渐不见了青石鹅卵，高草渐长，并不见何阻断之物。再向深处，野草也有半人之高，回眸望去，身后的路亦被野草遮挡，一片天地中，不见来路也不见去处。青眉想起那天地黑绝的梦魇，垂眸静立，许久终于提步，继续朝前走去。

　　草丛深处湿热，青眉额边沁了细汗，拨开前面草丛，偶尔会见惊跑的兔子，又或者是嗡飞的腻虫群，虽然一路走得艰难，却停不下向前的动作，不知下一步会看见什么。
　　黏腻脸颊忽而感到凉风，青眉心里一喜，加快手上动作，拨开最后一片高草。

　　一个白衫男子，面容苍白，正盯着自己。

　　青眉心里一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放手任高草摆回，而思量那人分明看到自了己，蹙眉踌躇许久，仍探手拨开草丛，踏了出去，福了身道：“不想有人在此，惊扰了。”言毕欲走，那人却忽而开口：“莲叶接天，红荷映日，如此美景这样便走了，不是可惜？”

　　青眉半晌道：“不知会不会惊扰。”却见他并不回答，只沉默长立，一时不知该是进是退，只觉他一身萧索与碧叶红荷赫然两立，教人心生好奇，不知不觉便站在他身侧，侧目细看，周身除过束发玉冠，他身上再无长物，只一身素色襴衫，光华自让人无法移目。
　　青眉恍然想起那日假山下偷议二公子沈玴的婢子——“素色襕衫，头发随意拢着，目光皎皎”他会是二公子么？然却看他头发拢的一丝不苟，虽然面色略白，唇却血色殷红。正出神见忽然见他回眸，却果真是目光皎皎，一时惊慌，乱不择语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果真是美景。”
　　但见他噙了笑，道：“能与如此美景媲美的，便是华安寺的静谧悠长。”

　　青眉暗记，却不敢再侧目看他，只两人并肩立在这绿叶红荷交映的荷塘边，久久竟忘了时间，忽听身后一声惊异：“二小姐？”

　　青眉回身去看，见红芙正诧异万分，目光在自己与身旁之人身上游离，便笑道：“不知怎么便走到了这里，遇见了这位先生，又遇见了你。”
　　身边那人也笑，指着青眉来时那一条小路，道：“此便是人生际遇，若你未曾发现那一条小路，又未曾坚持着走下来，又怎么会见着一片广袤荷塘？”
　　青眉笑：“说的是。”
　　那人却忽然问红芙道：“二公子可睡醒了？”
　　红芙一怔，忙回神笑道：“醒了，奴婢便来请先生了。”
　　那人又道：“劳烦先行禀告，某即刻就到。”

　　待红芙行礼离去，青眉这边忙见礼道：“青眉谢穆先生救命之恩。”
　　沈玴挑眉，“何以见得我便是穆青？”
　　青眉诧异道：“青眉只听闻府里有个穆先生善医，方才言语间……是青眉唐突了。”
　　沈玴想起穆青那一副清风道长模样，竟被青眉当做是他，不禁笑道，“穆青是个懒散老儿，我哪里与他相象？”
　　青眉刹时红了脸，“我还未见过穆先生，并不知他样貌。”
　　沈玴看青眉一副窘迫模样，心里忽而有些恍惚。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祖父与北戎皇帝订立盟约，并结姻亲之好，将北戎宁城公主配以大旻世子。
　　还记得父亲放开温润的手，直指大殿中央教自己上前叩首谢恩，彼时他不过是步履蹒跚的幼童，行走不稳的他险些在群臣使节前跌倒，不知为何大殿那么大，好似怎样也无法挪到中间，赌气索性跪了下来，叩首算是谢恩。
　　分明是丢了脸，祖父也依旧呵呵一笑，朝臣使节便只得跟着笑，那是他知道，祖父是疼爱他的。
　　后来某日见父亲与叔父被祖父责罚，自己便嚷嚷着要见媳妇，祖父便爽朗一笑，带动了父亲与叔父一并笑起，那时才知道宁城公主不过也是半大的娃娃。后来想起才觉，父亲与叔父的笑容那般僵硬，只是斯人已逝，物是人非。遂沉默许久，道：“告辞。”

　　青眉朝他背影看去，直到他绕出了视线才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一片荷塘。
　　红荷碧叶，出水芙蓉，姿貌娉婷。
　　忽然想起那玉芙糕，红芙与绿娉名字，才恍然觉察到，这是南园，原来二公子爱莲。出淤泥而不染，莲如此，人是不是也能如此？遂幽幽叹了口气，又返身朝小路循路而回。

　　红芙见沈玴回来忙迎着上去，“公子你唇色如此赤红，可是毒性又发作了？”
　　沈玴却不言语，只是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踏进门里去，反手将门阖了。红芙在外急道：“公子！公子！”沈玴楸上门，脚步虚无挪到桌前，将暖奁里的汤药喝下，才渐渐觉得心口舒适。待倒在软榻上，却低低自嘲，笑了几声。

　　绿娉看着在假山高亭围栏边怔怔站着的青眉，道：“小姐，你想什么呢？”
　　青眉愣了半晌，问道：“府中可有其他先生？”
　　绿娉道：“能让老爷称为先生的，便只有二公子身边的穆先生了，小姐可说的是他？”
　　青眉摇摇头，“他自说并非穆青先生。”
　　绿娉道：“小姐是在哪里遇到的先生？”
　　青眉暗忖南园本是二公子养病之处，平常并不许人烦扰，便道：“便是随意逛逛遇到的，白衣白衫，却光华难以让人移目。”
　　绿娉惊道：“除过二公子还有这样一人？若不知南园不许人进，奴婢便会以为小姐是遇到了二公子！”
　　青眉道：“二公子不是常年卧床养病么？”
　　绿娉眨巴眨巴眼睛，半晌点头道：“也是。”

　　青眉幽幽叹了口气，便道：“也不知那恩情何日能报。”
　　绿娉道：“奴婢前两日还在老爷那里当差的时候，听说老爷近几日要去华安寺礼佛，小姐不如去求求老爷，和老爷一同去了吧，能替二公子祈福求安。”
　　青眉道：“如此好么？”
　　绿娉道：“小姐自入府来都未能出去看看，老爷想是会同意的。”
　　青眉远远望着南园的高墙，想起那人的话来——“能与此媲美的，便只有华安寺的宁静悠长”既如此，便去看看罢。

　　沈玴从榻上起身，秦方忙上前送了汤药并蜜饯，沈玴用了药，摆摆便掀被起身，秦方忙放下手里托盘，替沈玴穿鞋穿衣，“沈戟来了？”
　　秦方点点头：“回公子的话，沈大人候了一会儿了。”
　　“让他进来说话罢。”

　　沈戟进来方恭身行礼，礼毕见内室仍垂着帘幕，室内尽是浓郁药味，却见香炉熄火并不见焚香，“殿下向来不喜药苦，何不焚香压去味道？”
　　“焚香总让我想起炼丹道炉，巫蛊香烟，不点也罢。”说着却又蹙了眉，紧绷着一张脸，强抑着胸中腾起的闷疼，待那烦闷消褪，许久才开口道：“事情都安排好了？”
　　沈戟知他所指，“后日便是七月十五，尝新谷，皇家要祭祀，东宫也要随行，若依殿下推测，东宫会于新谷前微服华安寺祭奠宁城公主，明日便是了。”

　　沈玴点点头，又问道：“赵王回京的王驾到了何处了？”
　　沈戟道：“听说已到百里外，明日应该能够回京。”
　　沈玴微愣，随即挑眉笑道：“赵王以皇嫡子身份不甘屈于东宫之下，如今能得诏令回京，果然非一般的速度。”
　　沈戟应是，又道：“我们的暗人已将东宫把宁城公主的尸首葬在华安寺的消息放给了赵王，也探得赵王与白长锦暗中联络，命白长锦以太尉之令暗查华安寺。”

　　沈玴颔首，道：“如此便好，青眉那边如何？”
　　“先前在绿娉那里露了要去华安寺的消息，她方才便来找我，请与我同去。我便允了，待明日临去前再寻由头脱身，让她自己前去。我遣福安带着她走赵王入京时会走的路，应当能遇到赵王，也希望在寺中能让她与东宫碰上。”
　　沈玴道：“会的，华安寺的古柏后院葬着宁城，明日她只需循着古柏，与东宫便总能碰上。”

　　沈戟犹豫半晌，沈玴将其欲言又止模样收进眼底：“沈伯，有话便说，无碍。”
　　沈戟才道：“宁城公主到底是曾与殿下婚配的，此生便是殿下未婚之妻，殿下……”
　　沈玴笑笑：“如今我连自己都保不得，又如何保得住她？她如今所走的路虽然难，但总归活着。沈伯，此话日后休要再提。还有，我已不是显德世子，莫要再唤我殿下。”
　　沈戟应是，沈玴点点头，待他退了出去，才觉身心疲惫。缓缓阖了眼，倦怠靠在椅上，眼前却浮现出那一片蔽日红荷，而他的身边站着她。
　　若我仍是世子，你也仍是宁城，是不是便可以花前月下，共携此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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