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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波斯历七二三年十月,东方私塾吉马特周末班可称群贤必至。不但阿奴,格丽仔,尔意,托夫齐聚一堂,那往来间的外武同窗也颇有几个,看着脸熟叫不出名字的更不知凡几。
      
      尔意最是个随大哄的,看见这等沸反盈天的场面便又热血激昂了一回,莫名兴奋。
      
      是时东方私塾尚不如日后繁荣,无产无业,学堂也是东挪西借,这一处学堂便是租用了厚德大学的一栋简易楼。课室不大,晚了便寻不到座位。托夫尔意遂自告奋勇,提前几刻前来占座。
      
      通常落座不久,格丽仔与阿奴便陆续杀到,三人就如同十多年未见般亲热,扎在一处私语交谈,嘈嘈切切。托夫被晾在一边,听她们将那十分无聊之事用了十二分的兴趣来说,旁边又不知哪里来的书呆将好好的汉文读得晨钟暮鼓,方才一路奔波压下去的困劲儿一时全上来了,仰天一个呵欠,便双臂一摊,将脑袋埋将进去。
      
      到先生登上讲桌开始授业,四人中三人谈兴正浓,不情不愿地翻开讲义,四处探问哪一页哪一页。剩下一个却已梦入佳境,随即遭到尔意几下肘锤痛击,艰难地抬起他的大头来。
      
      但是东方私塾的先生们岂同凡响,便是惫懒如这四人之辈多年之后也还记得他们的好处。
      
      其中一名杨先生传授汉文阅读,京师人士,胖胖身量,相貌圆融。说起话来藏锋纳锐,嘻笑怒骂都不动声色。尔意认为此公最适合当杀手,定可于人了无防备之际,杀人在无形之间。
      
      想那阅读之中多有针灸脉络之类医书专案,又有武学经典,骚雅诗赋,地理天文,玄学易经。上穷下落,无所不包,观者只觉满目天书,头大如斗。而这杨先生竟能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令学生丝毫不觉阅读那些晦涩汉文之苦,快活神游间已然下课。
      
      这杨先生毕生有一大恨,便是波斯的临国螫盘。
      
      该国地小物稀,民众生得甚是矮小,长期困于方寸之地,更加成就一副激烈阴狠的性情。虽然自古以来螫盘国文学政治均受波斯影响甚厚,却不但不饮水思源,诚服心悦,反而不知如何勾动了龌龊肚肠,加倍嫉恨起波斯的地大物博,盛容泱泱。暗地里操兵秣马,煽惑民众,终於在数十年前提兵二十万来犯。
      
      可叹波斯国得享太平已久,武备松驰,遽起迎敌之初简直是节节败退,半壁江山转眼沦落,连都城也给人占了去,君主王公仓惶逃至西南,一时间举国上下竟是一片亡国之音。
      
      但是波斯国土之大,岂是虚言,仗着这点硬本钱,一时却也不得陷灭。相持数年,那螫盘国每占一城便需屯兵诸扎,渐渐力不从心,一线人马越来越少,慢慢便灭了开始的锋锐。无奈之下,螫盘国只好从已占领的城池下手,掳掠开采自不必说,竟又屠城烧杀,令数百万人丧身其中。只道波斯国民众一向懦弱,如此威压之下定会唯命是从。哪里想到这等看来极其良善可欺之人,给逼到了极处竟如脱胎换骨,不知哪里生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泼狠悍韧来,不依不饶,缠斗不休,整个后方竟没有一日安定,极是令人头疼。
      
      原来波斯立国已久,屡受外族入侵,而始终屹立不倒,便是因为荏弱圆融之中极富韧性,丝丝绕绕,深知宁弯勿折的道理。便如一只弹簧,初时弹压甚易,越到后来越是艰难,不小心松得一下,不但前功尽弃,还会因躲闪不及被弹成重伤。波斯国千年历史之中,若非外族被其同化融合,便是终于被一举弹将出去,再无别样结果。
      
      这螫盘国却是极其宁折勿弯的性子,变态崇拜荣誉和死亡,受了欺负又没法子就捅把刀进肚,全当洗清了耻辱,众人还啧啧赞同,全不懂青山与柴禾的关系。这等习性相远的民族如何可以理解波斯国民的举动,大惑不解之余只是死命压住,渐渐也力气不继,心中明白,却再也没法全身而退。
      
      数年之间,波斯国养精蓄锐,筹划着大举反击。与此同时,又居然说动了大隋出兵相助,直捣螫盘国本土。螫盘国腹背受敌,又见大隋参战,决计难以力敌。不得已终於投降,纳上降书顺表,承诺纳贡裁兵,乖乖回到本土。大隋秉承中原传统,号称圣化治人,自然不肯赶尽杀绝。波斯虽有不甘,奈何自家力气不足,声音不大,只得在心中将螫盘国这白眼狼翻翻滚滚恨来恨去,亦别无他法。
      
      那螫盘国被赶回到自家贫瘠土地,不甘愤恨自是难以言表,但骨子里的狠劲上来,发现既然无法以武服人,便一门心思只求富国生财。大隋虽是攻战本土的祸首,但螫盘国向来欺软怕硬,若认定对方强过自家反倒死心塌地地心悦诚服。数十年间紧跟大隋,埋头发展工商贸易,竟而渐渐富足一方。
      
      反观波斯陈旧大国,百般负累,大战后国力衰微,工商败坏。又兼国内政治斗争惨烈已及,多年无暇兼顾经济。数十年后,依然是老大贫国,竟然多有有求于螫盘国之处。既然有求于人,自不便提及旧仇,只一叠声要与螫盘国世代友好。那螫盘国瞧见这样一个机会可以不动刀兵染指波斯,自然也不肯拒绝。双方虚情假意互相敷衍,各有各的打算。民众心中虽然世仇难消,却也只在自己国里放肆地说说。
      
      杨先生不晓得是否祖上有人在螫盘国之祸中蒙难,每每提到螫盘国声音态度依然不变,却言辞锋锐,极尽挖苦刻薄之能事。令众人深觉一辈子对螫盘国的闷气都出了个干静。又常见他说完后才如恍然一般道:这里没有螫盘国人吧。看那脸上神气,不似惶恐,反如挑衅,真教人怀疑不知这话是何用意。却也当真痛快已极。
      
      又有一白先生,南人,人如其姓,真真一个白面书生样。聪明气加一点傲气,凭空便清矍起来。授文法,不怎样看书,每道题只消瞟上一眼,便抬了头滔滔不绝。脑筋快如狂转的风车,说话便象是风了,学生记笔记哪里赶得上他说,尔意常常记了一半便败下阵来,转而观察四处有无速记好手,课后可以借他笔记。
      
      这白先生亦有譬好,最喜嘲笑大唐命题之僵化呆板,毫无新意,而波斯才子云集,要参透这点子皮毛岂在话下?可笑大唐礼部留学考试司常常绞尽脑汁更新试题,只为抑制波斯笑傲天下的高分。却也只灵验得一两回,一旦被波斯人摸透了路数,满分之士又如雨后春笋。每说到此处,那白先生便略略昂头,眼神睥睨,颇有纵横江湖,敌手难遇,天下之大,唯我波斯之态。
      
      尔意这等热血爱国之士骄傲之余,自然也都跟着将大唐人都看做了呆子。只盼着早一日掉到那呆子堆里,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聪明人。
      
      白先生讲究悟性,回答问题只略一点拨,若听者愚钝,便略挥一挥手,一副“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的架式。课后拂拂然卷卷绝尘而去,绝少停留。
      
      再有一个教数学与逻辑的管先生,怒发根根,颇为年轻激奋的模样。话是一句句冲出来的,版书活似要刻坏了黑板一般地用力。人是聪明得没话说,自行研究了一整套对付逻辑题的方法,据说修炼到极点是连题都不必读懂,只凭着逻辑关系便可判断答案的。尔意想来是道行不够,到了也还是乖乖地看明白题,才敢去选答案。生生白费了先生一番教诲。
      
      尔意上司的夫人当年曾与管先生同校,据说其在校时只是寻常人一个,到得第四年忽然猛醒,从此一日千里,令众人望尘莫及。尔意一直纳闷怎就有人能够这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至一日这管先生偏了题,说起如何提高汉文阅读,才晓得其中奥妙。只听当日那管先生说:“也没甚妙法。试试读两万篇汉文吧。当年我一个暑假读了两万篇,读到最后一篇,眼前一亮,从此再怎么艰难的汉文也只作平常。”
      
      尔意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只想一想那两万篇汉文都觉眼前生花,生不如死。这才知道所谓牲口与凡人的区别便在於这种事他们不但毫无困难不觉其苦地做了,还能如此不当一回事地说将出来。
      
      事后尔意颇有些惘然,想起那般仙音袅袅,万物生辉的华严妙境,自己这一生怕也是难以企及。到底也是一大憾事。
      
      除去这些各领风骚的先生之外,这一冬的课程也还有不少妙处。比如在格丽仔带领下,课堂起哄,浑水摸鱼,就是一大快事。
      
      本来若照先生们的要求,不上课的日子也不得轻松,必得提前将若干套题做了,再听讲解方有醍醐灌顶,事半功倍之效。但这四人中除了最用功的阿奴勉强做得一半的作业,格丽仔,尔意,托夫都是抱着一本空书而来。
      
      偏偏先生们都喜在讲题前问一句大家选的什么答案。三人既然没做,自然不知,只好呆坐一隅,状如木鸡泥偶。阿奴虽然偶尔选了个答案,也因无人印证心中没底,胡乱哼哼几句了事。
      
      但是那格丽仔岂是个安份的人,不久便让她瞧出门道来。通常先生话音一落,便会有大批人或先或后地应声,只消迟个片刻,就可以混在众人之间瞎喊。而且越到后来越听得出哪一个答案是众望所归,加倍安全。於是格丽仔率先发动,跟着人群拖长了腔嚷嚷甲乙丙丁,很快尔意也不甘寂寞地加入进来。
      
      可怜阿奴这个乖孩子吓得不轻,只是望着两人骇笑。托夫那家伙则大多已睡得人事不省。格丽仔是打小儿皮惯了的,做便做了,也还不拿这当回事。
      
      算算兴奋的只是尔意一个,觉得这事带了那么点坏坏狡猾的意思,又有一些其实安全的危险,哪里去找这么刺激有趣的事,自己没事偷着乐个不休,题也不肯看了,只是跟着起哄。
      
      话说一次两人正跟着大批群众异口同声理直气撞地喊 “丙!”忽听身后有人幽幽叹一口气,似是感慨自己一人之力抗不了愚昧潮流:“不然,是甲。”
      
      便听先生说:“否,答案应是甲!” 格丽仔尔意同时一惊,互捅手臂,密切关注这人声音,果然发觉此人竟是个天才,每问必对。
      
      二人如获至宝,自此唯这声音是从。每答必中,不禁欣喜如狂,若偶然发现众人与己不同,则左顾右盼,对其深觉怜悯,似乎真是以自己之力做对了一般。至於那声音到底是谁,二人既不敢回头印证,自然也从来不识。
      
      但尔意甚是怀疑那人便是一个时常抱着盒饭狼吞虎咽,发如飞蓬,不修边幅,甚有牲口之相的男生。不禁长叹老天造人不肯成全,除却无聊言情之中,天才美少年之类的人物终究难遇难求。
      
      如此这般之事还有趴在桌下偷吃一口烤白薯,再抬起头来一脸正色,目光灼灼望向先生,一脸无比热忱好学状。其实那白薯也并非多么不可抗拒,只是学堂里偷偷吃到的总是更香甜些。又看着一二小男生趁机搭讪身边妹妹,这一次还应答生涩教人捧腹,下一次便互占座位交流问题,再下次已见他们买了盒饭并头而吃,但是下文如何却也仅凭天定。
      
      课室之外又有种种摊贩,专门贩售私印大唐书籍,文具纸张,奇巧玩意儿,课间时分大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一个院子尘嚣攘攘,闹趣纷纷,又何尝不是五色纷纭小小一个众生场。
      
      这类快事数不胜数,尔意唯一记得的不快的也只是一次饥肠辘辘去吃楼外的肉饼,却不幸被店主排了无数熟人在前面。最后与托夫忍无可忍,愤而拍案而去,买了两筒饼干果腹。数年之后,与古德尔姜言及往事,这人大赞那小店肉饼如何美味,竟是个去了多次的老吃客,尔意不由勾起旧恨,更加耿耿于怀,愤懑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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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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