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火》南平晚歌

3、第三节

　　肆无忌惮的笑声，夏庭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马明发出来的。夏大胆这个不雅的外号就是马明弄出来的。
　　夏庭天生异目，有时候难免见到一些身上没阳火灯的人。对于这些夏庭一向的态度是看见当没见，能避开尽量避开。
　　阳火灯是人间特有的标记，只有身上有阳火灯的“人”，不论灯火多少，才是被允许停留在人间。失去了阳火灯，意味着这个人大限已到，不容于人世。
　　夏庭记得清楚，年幼的自己被奶奶抱在怀里。奶奶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深深刻在夏庭脑海。
　　没有阳火灯的人，统称为“魂”。
　　“记住，以后碰上这些魂，小庭不能慌，大步走过去，就像平常人一样，把他们当成空气。”
　　“奶奶，小庭好怕啊。”
　　“别怕，好孩子，他们不知道你能看见。你当他们不存在，他们自然不再骚扰你。”
　　流连人间的魂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夏庭从来没想到去问去管，或者尝试和这些魂魄建立某种关系。每次遇见这些魂，夏庭心里就不自觉产生一种寒意，刺入骨髓的寒意，仿佛骨骼中天生就带有对这些魂的畏意。
　　摇摇头，把心底的不满意驱逐出去，嘴巴长在别人身上，难道还能封住别人的嘴。管好自己就行了。
　　夏庭沉默地出门，马明更加肆无忌惮。
　　“莉莉啊，我终于知道你们这些女的，为什么那么喜欢和夏庭混在一起，原来这家伙感情就是一个……”
　　“什么？软脚蟹？那你也太给面子给他了吧。不就是十楼的男洗手间有一盏节能灯不太好使罢了。哼哼，还非要到八楼的洗手间。说穿了不就是一个……”
　　后面的话夏庭没听见，走出办公室，快步走到消防通道，推开门，直往下冲。推开八楼男洗手间的门，找好位置，摊开报纸，长舒一口气。
　　这栋大楼将近十年历史，比起十多年楼龄的老房子，它是“干净”的，但毕竟有了一定的年月，无可避免又多了一些意外的住客。
　　十楼的男洗手间长期停留了一个五十开外，大肚子中年发福男人。说起来，这个男人从夏庭进入这间公司前就已经停留在洗手间，每天都瘫坐在洗手间一个角落，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没主动搭讪过别人，也没见过他有其他的活动。中年发福男人的存在对所有使用这间洗手间的男人来说，最大的影响就是洗手间唯二一盏节能灯，经常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工程部换了好几次灯泡，甚至连线路都检查过，都没发现问题。后来大家都适应了，反正上洗手间也就那么十来分钟的事情，忍忍就过去了。
　　夏庭强忍住不适，熬过了几次，最后还是跑到别的楼层视察一番，发现八楼的洗手间最干净。夏庭从始宁愿多跑两层楼，也不愿意再去面对中年发福男人。
　　而夏庭每次跑两层楼梯上洗手间，被马明发现，立即讥讽夏庭胆小，也故意起了一个夏大胆的外号。见人就宣扬。
　　夏庭想想自己没有马明有什么仇怨，唯一能说得上开罪马明的地方就是，马明经常迟到，被经理点名批评，很不幸，夏庭就是经常被点名表扬的人。两相对比，马明大概觉得夏庭落了自己面子，不敢找经理报复，唯有把怨气发泄在夏庭身上。
　　想通了这些，夏庭对马明挑衅行为不再放心上。
　　把身体内多余的东西释放出来，夏庭长出一口浊气。踢好裤子，出来扭开水龙头洗手。夏庭刻意垂下脑袋，避开洗手台前的镜子。
　　夏庭能看见别人的阳火灯，自然也能看见自己身上的。镜中人能清晰告诉夏庭，他还能活多长时间。夏庭不愿意，也不想每天对镜子估算自己能活的日子。
　　知道自己的能力后，夏庭甚少照镜子。家里没镜子，每天梳洗，夏庭只根据感觉理理一头短发。洗脸刷牙之类的就更加不用照镜子了。所以莉莉和肖美美整天说夏庭皮肤好，夏庭自己却没半分觉悟。就连自己长成一幅什么模样，也是通过拍照，看洗好的照片才知道。照片中的夏庭清清秀秀，眼睛微微向下，一脸不自然。
　　扭紧水龙头，夏庭转身走出洗手间。镜中人三盏阳火灯，光亮夺目。

　　下班前，夏庭看看肖美美文件柜上那叠单证，“肖姐，这些单子是……”
　　“知道了。”肖美美不耐烦挥挥手。刚丢下的电话又响起来，肖美美瞪一眼电话，“老打电话来问有什么作用啊？安排好自然有人联系你。”回头看见夏庭还站在旁边，“你还站着做什么？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有完没完。”
　　夏庭把话吞回肚子。反正已经提醒过肖美美，如果肖美美忘记安排工作，和自己也没关系。
　　“肖姐，我先走了。”
　　“走吧走吧。一个两个工作清闲得要命，就我一个累死累活地干，天天加班。”
　　夏庭走到门口，听见肖美美这一句，差点被门前的阶梯绊倒。工作清闲？整个办公室说到工作清闲，谁也比不上肖美美。每天从大家手上收集需要安排的单子，统一分派到场检验的工作人员。说忙也就是快下班那段时间忙一点。肖美美每天加班不假，但如果她不是一边煲电话粥，一边工作，效率起码提升一倍。加班完全没必要。
　　不过这些，夏庭自然不会说。如同往日一样，出门到楼下的公交车站搭车，不意外又碰见今早看见的促销小姐。
　　促销小姐手里拿了一叠传单，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不断将手上的传单试图递给路人。可惜除了夏庭，没人看见她。
　　夏庭垂下脑袋，缩起肩膀，藏在下班的人潮中，慢慢经过促销小姐身边，往公交车站走去。
　　“先生，又是你啊。”
　　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夏庭暗叫一声不妙。脑袋垂得更低，努力装路人。
　　“先生，你不认得我啦。我们今早见过面。”促销小姐没准备放过夏庭，半截身体飘荡在夏庭前面，甜甜的笑脸瞬间放大，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如灯笼一般飘在夏庭面前。
　　夏庭惊得手脚发冷。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一边念念叨叨，自我催眠，一边努力控制手脚，一点点往前挪。
　　近了，更近了，眼看着额头，手指，就要碰上促销小姐乌黑的眼珠子，滴血的肠道。夏庭好像坠入冰窖一般，手脚僵硬不受控制，就连往前迈动一小步也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般。
　　坚持坚持，坚持走过去，坚持走过去。如同溺水的人精疲力竭之际，看见遥远的陆地，唯有以精神鼓励自己免于下沉。
　　“先生，你生病了。”促销小姐的声音忽远忽近，脸上两条眉毛纠结在一起，仿佛在为无法固定身体而烦恼。
　　只差一步，夏庭咬咬嘴唇，嘴上的刺疼激起大脑皮层反应，手脚同时机械摆动，同手同脚直直穿过促销小姐虚无的身体。看着眼珠子从眼睛里穿过，手指划过暴露在外的肠道，那一滴一滴的血水就像滴落在夏庭手指一般，冰冷入骨。夏庭不自然动动手指头，就像手指碰上潮湿的东西，想摸摸辨别是什么一样。就算明知道，那些不是血，明知道那些根本不可能粘上手指头，夏庭依然神经质地摸了一下手指头。
　　干燥的指头摩擦产生顺滑的感觉一下拉回夏庭的意识。穿过去了，自己真的穿过去了。未等兴奋的念头传递到身体各个部分。夏庭猛觉得后背一凉，有东西粘上来了。
　　“先生，你看见我了。看见我在发传单，对不对？我看见你的手指头在动。”
　　坏事了！夏庭真想把两根手指头剁了，无缘无故擦什么手指头！
　　“先生，你看见了，你一定看见了。”促销小姐声音中带上不可抑制的兴奋，“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先生，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