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颜》芷渭无非

2、兰若林中幽幽诉

　　长安东郊十里，兰若寺。苏今来此，是为等一个人。
　　新雨过后，秋意清新。苏今在寺中拣一僻静角落，怡然而立。他形貌清秀瑰丽，风神疏朗，俨然白衣翩翩佳公子，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温和蕴藉的少年，竟是昨夜的冷酷杀神。
　　苏今未将洞箫携在身旁，此刻等得无聊，悠然从地上拾起一片落叶，轻轻吹奏。说来也奇怪，这半黄的落叶到了苏今唇边，竟成绝妙乐器，乐音幽杳空灵，幽婉哀伤，令听者动容。
　　苏今正凝神吹奏之际，忽觉眼前一黑，一双白皙柔嫩的纤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掩住苏今面颊，十指轻缠，触感若脂玉。古诗有云：指如削葱根，又云：指如柔荑，肤如凝脂。然无论何等比喻，在这双妙手之前，纷纷黯然失色。
　　苏今颇为喜悦，微笑道：“能绕至我身后蒙住我双目的，普天之下，惟有夏夕。”
　　一个悦耳声音响起：“能在这林间吹这号丧调子的，普天之下，惟有苏今。”言罢将身子吊在苏今背上，竟伸出粉嫩柔舌，轻轻在苏今耳垂处一舐。
　　苏今面色微微一红，轻声道：“夏夕，莫闹。”
　　那唤作夏夕的少年，只十八九年纪，容貌绝美，风姿出众，艳丽处宛若绝色美女，媚然动人，轻轻凑到苏今脖颈旁，鼻息若兰。苏今只觉耳畔暖风轻拂，神思欲漾。
　　夏夕嬉笑道：“苏哥哥，昨夜城南，可是你？”
　　夏夕虽未言明，苏今自知他是指刺杀晋王事，不着痕迹拿开夏夕纤手，轻声道：“莫要声张。”
　　夏夕见他不答而答，款款一笑，转身扑入苏今怀中，鼻翼几乎贴着苏今脸颊，一双丹凤眼秋波流转，眨了又眨：“不碍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苏今望着眼前娇柔少年错愕一笑，叹道：“小夕，万万小心。”
　　夏夕芳唇微启，吐气若兰，微笑道：“我便知道，你又要说，我们杀手一行，不比旁人，行事万万谨慎起见，是也不是？”
　　苏今尴尬一笑，颔首道：“是。”
　　苏今本是孤儿，与夏夕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是以他性情虽然沉默淡泊，却对夏夕顾怜疼爱，宠溺异常。夏夕偎在苏今怀里，听远方梵唱悠悠，静看苏今面孔，只恨韶华易逝流光短，岁月太匆匆。
　　此时忽闻有人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这声音浑厚激越，有如铜钟，与四下静谧景致殊为不宜。
　　苏今知有人来，从怀中轻轻抱起夏夕放下，还礼道：“见过大师。”
　　夏夕恨不能多在苏今怀中温情一会儿，闻言甚是气恼，嗔怒道：“无为和尚，你寻我何事？”
　　那无为大师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英气夺人，极是端庄严肃，此刻见夏夕恼火，居然身子一矮，赔笑施礼，轻声道：“夏、夏施主，下、下……”这无为大师见夏夕怒而娇嗔，容华绝世，心中暗道这人若是女子，岂不颠倒众生，倾国倾城？他色念一起，心生惭愧之意，是以语无伦次，不知所言。
　　夏夕见他支支吾吾，心生不悦，怒道：“下什么下？下月的香火贡钱，此刻便来催要，真是不像样子！”
　　原来这兰若寺地处长安东郊僻所，香火殊为不盛，若非有夏夕慷慨解囊，捐金资助，一寺僧人便要喝西北风去。是以一寺之中，上至方长主持，下至幼童弟子，均对这少年公子敬待有加，不敢怠慢丝毫。
　　无为大师赔笑道：“夏施主神龙不见首尾，少来敝寺，我等凡夫平日里难得一见，故而、故而……”这无为大师终究是出家之人，颜面极薄，“故而”半饷，终究未能说出讨钱之话来。
　　夏夕自然明白无为大师意思，却偏偏佯作不解，狡黠一笑，道：“故而，故而什么？”
　　无为大师面色涨得通红，张口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夏夕看得有趣，嘻嘻直笑，笑声如银铃般，清越悠扬，萦回林间。苏今看得无为大师窘态，也略略知晓其中隐情，一拉夏夕肩膀，轻声道：“小夕莫闹。”
　　夏夕顺势偎在苏今怀中，纤手微动，自袖里摸出数张银票抛出，不偏不倚，正落在无为大师怀中，暗中显露了一身极高明的手上功夫。无为大师接过银票方自松了口气，施礼道：“阿弥陀佛，谢夏施主。”
　　夏夕一摆手，笑道：“无为大师，快去吧，寺里众人正等你买米下锅，万万误不得！”
　　无为大师一时愕然，道：“啊？竟有此事？”转身离去，脚程甚急。
　　苏今一抚夏夕肩膀，窃笑道：“小夕，无为大师是出家人，你今后莫要如此戏耍他。”
　　夏夕沉默不语，只缠在苏今怀中，暗忖道：这和尚甚是可恶，居然坏我好事，说不得下次再寻个法子，好好整治他一番！
　　苏今又道：“小夕，这兰若寺，是你一直资助香火？”
　　夏夕点点头，道：“没错，便是我夏小善人。”
　　苏今幽幽叹道：“我手中杀孽滔天，实不愿来此处，佛前青灯，心中不安。你若有心向佛，焉能举得屠刀？”
　　夏夕望着苏今，神色凄楚，目中清泪悄然，伤感道：“杀孽……杀孽……我夜里时常梦见那些亡魂索命，有时害怕得紧。”
　　苏今一时凝噎无语，夏夕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然终究是个孩子，此刻显露心性，叫苏今颇为不忍。却听夏夕又道：“我资助兰若寺香火，心里便好受些。佛曰超度亡魂，那些冤魂若是被超度了，也便不会来找我。”苏今眼圈一红，数行清泪簌簌而落，将夏夕紧紧揽在怀中，久久不语。
　　苏今见夏夕如此凄楚娇弱模样，心中万般不忍，然他却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欲抽身而不能。只好转话锋道：“小夕，明日你——”
　　夏夕轻声道：“明日只是寻常事情，不妨。”
　　“小夕，千万小心。”苏今轻声一叹，又道“我也该走了。”
　　夏夕依依不舍，点头道：“你且走吧，我一个人静静。”
　　苏今伸手抚抚夏夕俏脸，强自笑道：“小夕，千万小心。”
　　夏夕见苏今白衣飘飘，渐渐消逝，心中蓦地一酸，幽幽自语道：“苏哥哥，你为何总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