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说话未曾讲》七喜

5、第 5 章

　　暑假很无聊，因是毕业生连暑假作业都没有，每日除了睡觉看电视看报纸就无事可做了，脑袋一停下来，不免又想东想西，我急于想找些事做。
　　吃完早饭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随意浏览到求职供职栏，乍一看好象很多工作岗位等着人坐，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自己根本不符合要求。人家最低限度也要高中毕业，要么会速记速打，要么会一国外语甚至几国，最差也要几年工作经验，我不禁气馁。
　　刚想放下报纸，却被一角广告吸引，内容是，“征暑期伴读生。条件：初三—高三学生均可，成绩优秀，且有辅导能力，男女不限，酬劳计时。有意者想致电：XXXXXXXX。”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放下报纸马上拨打此号码，发现占线，看来有意者众多，但我不放弃继续重拨重拨再重拨，终于打通。
　　接电话的人很有礼貌，先是问过我读几年级，哪所学校，擅长哪几科，最后叫我在家等电话通知。挂了电话，我一天都坐在电话旁，连去洗手间也竖着耳朵，生怕错过。
　　下午四点左右，电话铃声响起。我三步并两步的奔到话机前，没等它响第二声。
　　“喂，你好，是金希政同学吗？”是个和蔼的女声。
　　“我是。”
　　“我们已经看过你的毕业成绩，非常优异，我们决定录用你。”神通广大的她们用了“录用”两字，十分正式。
　　“谢谢。”
　　“请问你明天有空吗？”
　　“有。”
　　“那好，请明天上午10点带4张单寸彩色照片及毕业证书来我们公司一趟，地址是……”
　　“好的。”
　　“我们看过你的成绩表，决定让你辅导学生理科成绩，请自带初中三年理科教材及笔记，方便辅导。有问题吗？”
　　“没问题。”
　　“那好，我们明天见。”她当我作成年人交涉，没有教导主任的腔调，说话简单明了，第一次工作有这样的好上司实在理想。
　　晚上，我将暑期工的时候对母亲提了，母亲大概听出我语气里的兴奋情绪，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找些事做打发时间可以，但如果做的不愉快就马上辞职，家里不缺钱用，无须看人脸色。知道吗？”母亲始终担心我。
　　“只是辅导人功课，我应付的来。”我帮母亲揉着肩膀，一边想自己是否有现成的单寸照片。
　　母亲的肩膀僵硬，都是拜这份工所赐，如果我有能力，第一件事就是让母亲辞职。
　　这么多年，母亲没有娱乐可言，每日回家洗澡睡觉，连电视也很少看，除了和我谈谈功课情况，其余时间她都很少开口说话。
　　整个人周身洋溢着一种麻木的疲累感，那种感觉是从身体内部流泻出来，挥散不去。
　　“今天店里又新招了两名女店员，都是大学毕业生，才23岁，气质相貌都好，往她们身边一站，才发现自己真是老了。”母亲背对着我缓缓道来，声音轻不可闻，夹杂着一声叹息，十分无奈。
　　我当然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这几年来，母亲店里年纪稍大些的店员都已被辞退，因是家时尚时装店，需要年轻貌美的面孔和新鲜的活力，当年母亲初入店时30来岁，凭着好身段和秀丽的面孔加上姜阿姨的推荐才得来这份工作，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的年龄实在不适合站大厅了。
　　从去年开始，老板娘已经不止一次明示和暗示过，可以付一笔丰厚的遣散费给母亲，请母亲自动离职。但母亲完全没有其他工作经验，这一失业恐怕再无着落，故徘徊着不肯辞职，但这一来，每日挤在一堆年轻靓丽的女孩中，又不讨老板娘喜欢，尴尬的很。
　　这肩膀一天比一天的僵硬起来，恐怕是时时有搬重物的缘故。
　　看来，拖到今年年底，势必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我很清楚这一切，所以更希望赚些生活费来补贴家用，看着每日母亲沉默的样子，实在让人难受。

　　第二天，我便带好一切资料来到了这家陪读公司。
　　公司在闹市区联华大厦的22楼，我搭电梯上去，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透明玻璃外的风景刷刷向下，感觉上我象是在飞，不停的飞上去飞上去。
　　电梯开了，走出去正对面就是接待台，一位年轻的小姐接待了我，她看看我，然后将办公室指给我看，“喏，左边一直走，最后一间办公室。”
　　我对她说谢谢，然后她又看了我一眼，接待台上电话响了，她这才走回去接电话。
　　我按她指的方向走，手里拿着自己的资料。
　　走到尽头，门虚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门，门自动开了。
　　“请进。”坐在办公桌前的人仍在埋头写着什么，听见敲门声也只是应了一下。
　　我走进办公室，打量着，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大文件柜，简单到几乎简陋，但地方十分干净足以弥补。
　　“是应聘者吗？请将单寸照片和毕业证书留下。”我记得这声音，她就是与我通话的人。
　　我将照片搁在办公桌上，她仿佛真的很忙，左手飞快速的写着，右手则伸过来摸走照片，百忙之中侧头瞥了一眼我的照片。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回家等通知。”我不想再打搅她。
　　但她忽然停了笔，拿着照片又看了眼，这时才抬起头来看我。
　　她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指着照片中的我说，“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好微笑。
　　这时她啪的一声丢下手中的笔，招呼我坐下，然后问我是否口渴。
　　她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然后将我的毕业成绩单附在一起，她看着我的成绩感叹说，“我一直以为漂亮的孩子，是读不好书的。呵，看来也有例外。”
　　我不置可否的保持微笑。
　　“哎，你这张照片一贴出去，怕是要被那些补习女生争破头的。”她还在说，却发现我一直保持微笑却不说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我的工作，其实就是家庭教师，但她们公司只招聘在校优秀学生，因为她们觉得一个好学生往往有自己良好的学习方式，将这套学习办法与补习生交流，比请一个老师来辅导更有效果。这两年，也有许多家长赞同这种作法，所以公司一到暑假就生意兴隆。
　　她介绍完，又停顿一下才思量着开口，“恩……因为是学生辅导学生，年龄相近，所以请注意与她们保持距离，我们公司严禁辅导期谈恋爱，请严格遵守。”
　　“好的。”我是来工作的，对恋爱没有任何兴趣。
　　“你这么想，就怕别人不这么想啊。哎。”我的上司又开始话外音。
　　“我不会受影响。”
　　她赞许的点点头，“是，你是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们自然信任你。那好，明日请准时上班吧，我们晚上会通知你对方地址。”
　　我点点头，终于得以离开。
　　在走廊上，看见几名穿校服的女生，她们看着我小声议论着什么，我侧着身走自己的路。
　　走到电梯处等待时，身后的接待台小姐问我，“你是高中生？”
　　“我初中刚毕业。”我回答她，然后发现那几名女生跟着我，现在站在角落偷偷看我，我转身继续等电梯。
　　“啊？初中生就这么高个子啊？”她对我表示怀疑。
　　我又伸手按了按电梯按钮，觉得这电梯怎么特别慢。
　　那几个女生已经靠了过来，就在她们中的一个开口问“你是教哪科的？”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我快速钻了进去。
　　门关了，整个世界清净了。我松了口气，只希望明天辅导的是名男生，那可以免却不少麻烦。但公司好象是学生挑老师，我大概只有被挑的份。

　　第二天中午就接到陪读社的电话，还是那个温和有礼貌的声音。
　　“今天下午两点开始上第一节课，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是期待这份工作的。
　　“地址是新埔园17号。”她报的这个地址我没听过，但可以去查市区地图。
　　“对方是初二学生，两兄妹，补习科目是数学与化学，你准备好教材。祝你第一天补习顺利。”
　　“谢谢。”
　　“他们付双倍酬劳，这算是优差，但他们的成绩堪忧，你需要耐心。”
　　我笑了，她真是不错的人，分配给我一个时间两份酬劳的工作。
　　挂了电话连忙去翻市区图，却发现新埔路在郊区，坐车起码需要四十分钟，但为了这双份报酬也值得了。
　　中午煮了面吃过，就带齐书本出门了，第一天上课不能迟到。
　　坐在车厢里足晃荡了五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下车抬头时被阳光刺到眼睛，才发觉今天是艳阳天。
　　站在站牌下看四周环境，一栋栋小洋房排列整齐，原来是别墅区。
　　我顺着门牌很快找到新埔园17号。
　　站在黑色铁花纹院门前，望着院内绿油油的草坪我伸手按门铃，对讲机里传出声音，“请问你找谁？”声音平静有礼。
　　我有些紧张，但还是马上靠近对讲机，“我是补习社的。”
　　对方没了声音，隔了一下，门锁发出卡啦一声，门自动开了。没人带路，我朝房子走去。
　　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翠绿翠绿的，象一张高级地毯，只是用看的，也能感觉到它的柔软，一定经过很好的打理。一条小道自围墙大门通往房子，我沿着它一路走一路看，远处草坪上立着一把遮阳伞，伞下摆着一套白色桌椅，这幅场景很象旧式电影布景，仿佛只要再加上男女主角就可以马上开拍浪漫爱情剧。
　　来到房子前，我以为又要按门铃通报。结果一到门前，门就开了，我举到一半的手只好放下。
　　门打开，站着一位女士，她满是皱纹的脸严肃的对着我，可她的语气却是那么和蔼。
　　“小爱和小仁都还没起床呢，老师都来了，先请进来吧，我去叫他们起来，真是的……”象所有老太太那样，她一边让我进门，一边唠叨着。
　　我对她称呼我为老师有点好笑，但一听到我的补习对象还没起床，就笑不出来了。
　　我坐在他们宽大到说话会有回声的客厅里，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分了，但他们竟还在床上睡觉，也许他们根本不记得今天的补习。
　　我哭笑不得的坐着，他们家的工人送了茶过来，除此之外，整栋房子安静到没有人气。中空的客厅，天花板足有三层楼高，落地窗一拉好几米，所以光线是充足的，阳光透过玻璃畅快的照进来。
　　我陷进皮质沙发里，喝着热茶，享受着阳光。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是消磨时间，即使他们不起床我在这里坐足一个下午，也好算工作一天了，大不了明天向陪读社要求换一家就好。
　　但显然我的希望落空了。
　　因为我的第一位学生出现在我面前
　　一照面，她先笑了。
　　竟是我在学校游泳池救上来的那名女生。
　　一时间，我没了反应，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一切也太过巧合了。
　　她笑盈盈的向我走来，脸上哪里有刚睡醒的样子。
　　“还记得我吗？”她站在我面前，背着光，一头蓬松柔软的发被阳光染上金边。
　　我当然记得她，原本以为那只是一次美好邂逅，没想到还能相遇。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觉得是巧合？”她挑了我对面的沙发坐下，微笑着看着我。
　　我坐直身体，等待答案。
　　“只有一半是巧合。那天父亲叫我和二哥去补习社，结果我看到了你。”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去找了他们公司的经理。你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找你，想好好谢谢你。你那天救了我。”
　　原来如此。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补习？这是我的工作，至于那天的事，真的没什么。”虽然与她相处很愉快，但我不能忘记自己是来工作的。
　　她楞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于是轻轻的摇摇头，仿佛对我的敬业精神很无奈，但还是很配合的站起来说，“那我们去花园开始补习吧。”
　　我固执的摇着头说，“那种地方不适合做功课。”在那种地方补习实在太杀风景了，也很难集中精神。
　　她好脾气的笑着说，“那去图书室吧，那里很安静。”
　　我跟着她走，感激她的合作。
　　图书室在一楼走廊尽头，一开门，我就被里面整排的书架看呆了，这里的藏书量可以与我们学校相媲美，拥有它的人是否都读过这些书呢？
　　我坐到长桌前，她也安静的坐在我对面，明媚的大眼睛虔诚的瞪着我，仿佛我真的是她的老师。
　　“我们从哪里开始？数学？化学？”我翻开自己带来的课本问她。
　　她却一支手支撑着鳃帮，歪着脑袋问我，“我们应该从自我介绍开始。”
　　恩？我自书本中抬起头来看向她。
　　她叹口气，接着说，“我知道你叫金希政，但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后你该叫我什么呢？喂，那个谁？”
　　我被她的无奈表情看的笑出来，只好问她，“那好，请问你的名字？”
　　她终于满意了，坐直了身体，快乐的告诉我，“我叫蒋爱，家里人都叫我小爱。”
　　“小爱，你原来已经起床了？我还到处找你呢。”门口忽然传来刚才那位老太太的声音，我抬头看过去，发现她背后站着一个人，老太太皱着眉头把身后的人拉到旁边数落着，“小仁，你也太不象话了，补习老师都来了，你还在睡，看看现在的时间，一天都快过去了！”
　　我端详着我另一位学生，他置若罔闻的继续站在那里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估计老太太的话又被当作耳旁风了。终于他揉完眼睛抬起头来，不甚感兴趣的看向我。
　　这一照面，我又是一惊，今天的意外真多！
　　而他比我更惊讶，张大了嘴的呆象与小时侯没什么变化。
　　他象见了鬼似的看着我，这当然引起了老太太和小爱的疑惑，她们同时问出口，“你们认识？”
　　认识，自然是认识的。但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尴尬的摸摸头，过半晌才喃喃的轻声说，“我们是小学同学。”
　　“啊？”小爱惊讶的叫出来，她看看我，又看看蒋仁，惊讶过后忽然大笑出来，“哈哈，二哥你真没用，人家成绩好到当补习老师，你却留级一年！”
　　小爱的笑声揶揄的蒋仁的头更低了，他只会呆站着摸脑袋，连正眼也不敢看我，看来他也记得当年的事。
　　这个时候老太太咳嗽一声解了围，她拉过蒋仁按到长桌一角坐下，然后瞪一眼小爱，“好啦，女孩子别笑的那么大声，都坐好坐好，老师都等了你们这么久了，好开始补习了。”
　　老太太临走前还顺便拢拢了蒋仁的乱发，发神经了，简直把他当幼儿看待，怪不得他这么多年如一日，也许将来成年后也就这副模样了。
　　老太太帮我们关上门。
　　整间图书馆只剩下我们三人，小爱用手轴顶了顶兄弟的手臂，但他仍旧不肯抬起头来。
　　“那我们开始吧。你们觉得自己哪一科最需要辅导？”我将各科书本摊与他们面前问。
　　小爱想了一下说，“我数学最差，物理没问题，化学在及格边缘徘徊。”
　　我感觉小爱的语文成绩一定不错，她时常说些很有规划的语言。我点点头，思考了一下该如何辅导她，然后再看向蒋仁，看着他几乎坐着盹着的模样，我真是哭笑不得。
　　“那你呢？需要辅导哪几科？”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我，然后发了一会儿呆，仿佛是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但下一刻他的答案却又让人大跌眼镜。
　　“我不知道，大概所有科目吧。”他说完才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问他等于没问。
　　我抽出预先准备好的理科综合试卷分给他们，“这是初一期末考试试卷，40分钟时间，你们做一下，我看下你们哪些地方需要辅导。”
　　小爱接过试卷看了起来，而蒋仁愁眉苦脸的趴在桌上瞪着试卷发呆，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没有笔，又去推她妹妹借笔写。
　　我轻轻摇摇头。这份工作看来并不容易。
　　看完测试卷后，我更是坚定了这一看法，小爱65分勉强及格，而蒋仁的试卷简直惨不忍睹，涂来改去乱七八糟，连20分都拿不到。
　　我倒吸口冷气，看了他一眼，他竟马上避开我的视线，又趴回桌上去了。
　　他这样的成绩怎么可能毕业？
　　忽然小爱微笑着对我说，“放心吧，再差他也能毕业。”她看透了我的想法。
　　听了这句话，我忽然想起当年在老师办公室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副威严尊贵不可抗拒的模样，如果是他的儿子，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了，我感觉他一定是那种无往不利的父亲。但又要将他与小爱口中深谙道德礼仪的父亲重叠到一起，还真有些牵强。他们竟拥有同一个父亲。多奇怪。
　　我松一口气，我只是暑假辅导员，并不想做救世主，何况我也扶不起这个阿斗。看来只要在小爱身上下点功夫，将她的成绩辅导上去，也算完成工作了。
　　蒋仁？也就这幅模样了。
　　我正在讲解小爱试卷上的错误问题，门开了，老太太微笑着探头进来，“下午茶时间到了。”
　　还喝下午茶？不过才开始一个小时又被打断，在这个家里真是很难集中精神学习。
　　蒋仁这会子才精神了，他欢呼一声，“终于可以休息了。”然后丢开笔，冲出门去。老太太后面跟着年轻女佣，手中端着的餐盘差点被他撞翻。
　　“老是毛毛躁躁的，你又去哪里？”老太太语气里宠腻大过责备。
　　环境造就人，这句话我是彻底懂了。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何须太过争气，只要健健康康，已算过关。
　　“休息一下再学吧，老师，来，吃点点心，肚子好饿了。”老太太将小爱前面的试卷书本推到一边，端上茶点来。
　　每人一小碟抹茶蛋糕，加一小份水果沙拉，配一杯热腾腾的可可，光是看着闻着已觉满足。
　　老太太转到长桌这一边，拍拍我肩膀，温和的说，“一样大年纪，怎么会差这么多，来，吃了再教吧。”
　　看来她虽然叫我老师，但骨子里仍视我为孩子。她的手干枯硬实，但搭在我肩上，却说不出来的温暖。
　　小爱端着茶杯走到窗边，忽然说，“大哥起床啦，又在游泳。”
　　老太太也走到窗边眺望，“刚起来，昨天又是通宵，早上5点才回来的。还好没碰到你爸爸。”
　　我坐着喝可可，他们家的孩子看来都是习惯下午起床，夜里活动的。
　　喝完下午茶，就再也没看到蒋仁，我给小爱讲解完试卷，又布置了少许作业，然后离开了他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