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8、如初见（下）

　　笑罢梦元音道：“既然咱们都会些术法，不如一起想法子脱出困去。”

　　云天青唉声叹气：“我可从未听闻水还能淹断了树藤的。”想了想，忽然提高声音道，“我说树精大人，您辛辛苦苦抓来我们，难不成就为了欣赏我们在此愁肠百结？”

　　半晌不见反应，云天青正欲再言，忽觉树洞之内嗡嗡作响，震得他口鼻心腹一阵收缩，好半天才醒悟到竟是那树精的说话之声：“……我没抓你，是你自己跑来。”

　　自己都这样，两个姑娘只怕更难受。云天青没好气道：“你能不能轻点声，我们可还在你身体里呆着，难受起来吐你肚子里，到时可别怪咱们不懂礼数。”

　　那树精便没了话，良久才又嗡嗡响一阵：“……本来就这么大。”

　　语声竟还十分委屈！

　　云天青简直就要笑出声来，装模作样干咳两声，这才续道：“你不抓我，抓两个小姑娘又是做什么？”

　　树精出人意料的老实，有问必答：“小姑娘阴气重，可增强我妖气。你是男人，吃了没用。”

　　对天翻个大白眼，云天青道：“那你放了我。”

　　这回树精沉默片刻：“……我放了你，你拿火焚我，我听到了。”

　　云天青简直想吐血了，立时推翻片刻前的想法。这家伙哪里老实！分明是个蹲惯墙角的！

　　消沉片刻，他又振作起来：“这沙漠中尽是些小妖小怪，我瞧你也算是一方老大了，又占着这么一块绝好的绿洲，吃穿不愁的还要变强作甚？”

　　隔了好久树精才道：“人坏。”

　　点了点头，云天青对此十分赞同：“人是挺坏的。”

　　“我生在这里，长大了，修行，这里是我的。沙漠里的强盗，坏，杀我们，抢我的地方。有时候，打不过。”

　　敢情堂堂妖怪争不过人类强盗还有脸委屈！云天青对天翻个大白眼：“强盗无故又抢又杀，他们最坏。你为了自保想杀我朋友是天性，不算罪大恶极，我为了救朋友想杀你是义气，也不算穷凶极恶。可你和我无冤无仇却要杀我，这就跟沙漠强盗一样德行，坏、透、了！”他打赌嘴巴和脑子都不太灵光的树精一时之间绕不开这几句话。

　　梦元音和狄丽拜尔却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树精又沉默下去，半晌重复道：“我放了你，你杀我。”

　　云天青也很坚持：“你杀了我，就是罪大恶极无恶不作。”

　　这跟耍无赖有什么分别！梦元音不那么优雅地扔个大白眼给某人。

　　云天青笑着冲她眨眨眼。

　　那笑七分不正经却总算留存三分安定人心的力量。

　　树精似有些犹豫：“……我不杀你，也不放你？”

　　云天青继续唉声叹气：“可你也不能一直困着我，否则我不被你吃掉也得饿死。再说了，我也不能眼睁睁就看你吃掉我的朋友。不如你先想好法子处置了我，再安安心心吃我朋友增强妖力不迟。”

　　树精虽然没说好，可至少也没反对。

　　于是云天青心里那点狡黠得意终于体现在脸上。

　　果然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梦元音目睹二人言语往来，不由暗叹一声，这树精也真是，须知人心狡诈，增强妖力委实不如增强脑力。

　　当下云天青目的达到，便安下心来与二女说说笑笑，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终于听树外一道声清清淡淡传进来：“你太吵了。”

　　云天青不由大喜：“师兄你可来了，叫师弟我好等呐。”

　　树外玄霄冷哼一声：“不叫你得些教训，怎能学乖。”

　　梦元音十分诧异：“你早知会有人来救我们？”

　　云天青得意地冲她眨眨眼：“不然我干嘛和这笨树啰嗦一堆？师兄和我心有灵犀得很，可不会放着我不管。”

　　他话一出口已感到身上树藤猛然绕紧，勒得他连笑声也断断续续：“呀咧呀咧，大笨树生气了。”

　　树精大怒之下发声，云天青几人被震得心肺都快要跳出胸腔来：“人类，坏！狡猾！”

　　树外星星火光燃点开来，清冷人声淡淡道：“劝你莫要妄动，免受焚心之苦。”

　　树精怒道：“我先杀他们！”

　　肌肤皮肉已被藤条勒得挣裂开来，又耳闻二女痛呼之声，云天青再没玩闹心思，急道：“师兄，我和两位姑娘都被大笨树的藤条给缚住了没法自行挣脱，你只管在外拿火烧他。”

　　他既已出声，玄霄也不问他要如何在火中自处。低声念咒，他手指处树精周遭已腾起数十道火焰来。

　　树中云天青向梦元音道：“等大笨树被烧疼了松开藤条，你即刻催动水系术法护住自己往外冲。”又转向狄丽拜尔，“妹子你只管跑到大哥身边来。”

　　二女都应下来。

　　火光点燃之际树精已脱离本体化作风沙向玄霄卷去，二人催动术法，一时树外一片火光与狂风作响之声。树洞内烟雾渐浓，三人都被呛得咳嗽连连，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困难。放松这半晌一身气力已恢复七分，云天青凝神运功，口中不忘安抚二女：“屏住呼吸，再忍耐一会儿，这大笨树可不是我师兄对手。”

　　再过片刻听闻树精闷哼一声，一瞬间感到身上藤条松动之意，云天青再不犹豫，猛然催动功力，浑身树藤寸寸断裂开去，他一得自由即刻拣了地上佩剑合身扑向二女，扯开二女身上藤条便一手护住一个往外冲去，倒忘了片刻前还叫梦元音独自逃命的话。

　　树外已成一片火海，树内也是浓烟滚滚。施展水润之术罩住二女，云天青纵剑斩向树干。原本坚韧如铜墙铁壁的树干在烈火焚烧之下已然松脆，云天青全力一击剑气激荡，顷刻之间树干便甚为壮观直直裂成两半去。一眼见到玄霄周侧狂沙环绕，云天青大叫一声：“元音带着狄丽拜尔先出去！”身形已如离弦之箭扑向玄霄身边。

　　两人背对站立，云天青叫道：“整棵树被又烤又劈已成焦炭，他怎的还不死？”

　　玄霄轻哼一声，只不答话。两人被狂风沙砾刺得浑身无一处完好，云天青法力不济，玄霄施展真火与风沙燃作一团，可总也烧不尽。抹开面上沙粒，云天青喃喃道：“没烧到的，没烧到的……”两人忽的齐齐顿悟，双双仗剑直劈地下。

　　剑气纵横处满地泥土纷纷炸裂开去，眼瞧偌大树根繁复盘踞展露眼前，二人再不顾周身风沙狂暴，横握剑柄下斩之时，玄霄耳听身边那人道：“如先前所说，你想杀我，我便杀你，天公地道。你怨我狡诈，也由得你。”不由向他看一眼，却见云天青手中剑先他一瞬斩断半幅树根。轻哼一声，他亦下手斩断另外半幅。

　　半空之中肆虐的风沙顷刻便消散了去。死状利落，连哼声也无。

　　呈大字型仰天倒地，云天青这才长吁一口浊气。

　　玄霄再看他一眼：“你倒比我想象中下得手。”

　　力竭之下云天青连笑意也懒散不成样：“拜入师门前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江湖人，若是动辄心慈手软以德报怨，这条命早几年就下了地府喝黄泉水酿的酒去了。”

　　他说这话时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真会搭把椅坐在忘川河畔喝黄泉水酿的酒。

　　玄霄淡淡道：“你方才劈开树干那一剑，若之前就有这份认真，想来也不至被困。我若不来，你只怕要多受一番麻烦。”

　　云天青笑嘻嘻望他：“我知道师兄你一定会来的。”

　　“并非为你。”玄霄不悦拂袖，“若非听到客栈老板说他女儿也遇了险，我绝不会跑这一趟。”

　　这才想起两个姑娘还在外头等着，一手勾了玄霄手臂借力起身，云天青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仍是笑嘻嘻没正经模样：“师弟我此番累得连命也去了大半条，师兄你好人做到底，便支撑我一段吧。”

　　玄霄直觉就要将他摔开去，抬眼见他满身满面黄沙血污混染的狼狈模样，素来明亮炫目的眸子和笑意也都是倦倦的，又想到方才虽是他主动开口，自己毕竟拿火烧他，便到底没狠下心去，任由他蹭着半边臂膀。

　　其实他一身白衣早已不辨，狼狈又岂下云天青？两人缓步走着，云天青瞧在眼里，心下很是感激内疚，低声笑道：“师兄，多谢你啦，次次都亏你及时救我。”

　　心中正想此事，听他提及，玄霄便道：“同是妖怪，又都想杀你，你这次狠得下手，为何上次宁愿自伤也不下手杀掉那女妖？”

　　云天青一怔，瞧向玄霄。

　　并不看他，玄霄淡淡道：“难道上次师傅与我始终不出手，你便真会死在那女妖手下？”

　　愣怔也只是片刻，云天青转瞬又笑开：“师兄你有所不知，我从前遇到高人为我卜了一卦，说我福大命大，每到危难关头必有高人相救。师兄你看我几番遇险，可不正兑现了这谶言？”

　　语罢见玄霄面无表情模样，原只是惯性插科打诨，反倒闹得自己生出几分愧疚，云天青暗叹一声这可真是冤家，终道：“不管树妖杀我还是我杀他都是为了自己，这也没什么。那夜芷兰杀我却是为了淮安寨众人，我若为了自己去害她，可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玄霄微微蹙眉：“……稀奇古怪。”

　　云天青立即笑开：“师兄你不是向来不理别人怎么想？”

　　玄霄重重哼一声。

　　云天青难得见玄霄语塞，一时大乐：“这么看来我对师兄果然不是外人？师兄你其实早已将我当做师弟吧？师兄你其实关心我吧？关心吧关心吧关心吧……”

　　玄霄作势就要摔开他，聒噪那人连忙识趣闭嘴，不忘紧紧抓住玄霄胳膊。

　　两人离开绿洲就见梦元音和狄丽拜尔站在前方不远处满脸急色。老远见到云天青无恙走出来，狄
　　丽拜尔轻轻“啊”一声，心气松下去便晕倒在梦元音怀里。

　　心知她此番伤得不轻，云天青和梦元音都很不好受。离开前最后看一眼满地残枝和烧得不见原貌的小洲，梦元音神色有些复杂：“可惜了这片绿洲，那树妖……心思很是单纯，若非今次之事，好生引导他，想必不会作恶。”

　　霄青二人都不曾开口。

　　已然做过的事，懊恼消沉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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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一路将狄丽拜尔送回播仙镇车马驿，少不得又是一番忙乱，待得狄丽拜尔伤势稳定下来，三人也各自简单料理了自己伤处。等狄丽拜尔清醒时段，云天青笑问梦元音：“还想上琼华拜师？”

　　“为何不去？”梦元音高傲地白他一眼，“琼华派虽说有你这等……的弟子，却更有玄霄师兄这般厉害沉稳的。”

　　“你那个‘我这等’是哪一等？别忘了救你小命的可是我。”云天青气极反笑，“还没入门就师兄师兄的叫了，你这丫头不止自负还很自来熟嘛。”

　　梦元音优雅地扬了扬脖子：“这叫自信。”

　　云天青抚额大叹此番遇人不淑。

　　玄霄道：“我看你水系术法修为虽不甚深，基础却稳，若有心拜师，太一仙径想也不难闯，只你这伤最好在镇上养上几日，身体大好了再上山不迟。”

　　梦元音抿嘴一笑，起身向玄霄敛衽一拜：“多谢师兄今日救命之恩，元音一定听师兄的话。”哪还有半分面对云天青的骄横？云天青正自不平，却见梦元音抬首冲他粲然一笑：“也多谢你啦。”

　　云天青便自有些讪讪。

　　三人谈论这一阵，狄丽拜尔也已醒转过来。云天青连忙上前，将之前带下山来的宝贝尽数放到她枕边，又低声哄着她，甚“一会儿就不疼了被火烧被烟熏都安然无恙日后一定福泽绵延”，幼稚处却见体贴关怀，便连玄霄听着眸中也隐隐浮动三分笑意。小姑娘面色虽苍白，却是一眼可见十分高兴，看了看云天青，又看他身后垂首静立的玄霄，忽道：“我日后长大了要选心上人，必定挑中原的男孩儿。”

　　敢情凡举他云天青认识的，即便是九岁小女孩也自信得很。云天青摸了摸鼻子：“其实我都不急着娶老婆，小妹子你若看上了我，我也不是不能等你长大。”

　　梦元音又好气又好笑代狄丽拜尔捶他一拳。

　　玄霄淡淡责备目光扫来。两人夹击云天青不得不举手讨饶：“知道了知道了，当我没说还不成么。”

　　这一夜便在折腾中尽去，眼见天光渐亮，与狄丽拜尔约定下次见面，霄青二人便欲离开。狄丽拜尔父亲阿纳塔极欲拜谢二人，见推不过，云天青便道：“我瞧贵镇的葡萄架生得繁茂，不知老板能否送两根枝架予我？”

　　阿纳塔二话不说便去葡萄架下折枝。

　　收了两根枝架，又拜托阿纳塔照顾梦元音几日，云天青这才想起问玄霄：“师兄你没什么想要的吧？”

　　玄霄：“……”

　　云天青便又转过了头：“那我们可就走了，寻到机会再来探狄丽拜尔。走啦元音，改日再见。”

　　他二人说走便走，须臾间人影剑光已消失无踪。

　　望天边霞光隐现，梦元音一笑：“改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