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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初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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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一早,眼见云天青随在玄霄身侧一路行来,剑舞坪中一干弟子不由各自瞪大了眼。
言行向来无忌的女弟子夙莘打趣道:“奇了怪呀云师兄,你这一大早却是哪门子的良心发现,竟也舍得前来做早课了?”
要知云天青入门几日这早课便已缺席几日,总也要等到众弟子练完一轮这才打着呵欠姗姗迟来,放课后便被大师兄玄震拉到一旁苦口婆心,次数多了,俨然已成众弟子眼中每日一愉。
云天青闻言立做义正辞严状:“师妹休要坏我名声,你师兄走南闯北何曾有过良心?这都是师尊大人一早要驾临之故,师兄实是勉为其难呐,勉为其难。”
按说夙莘比青霄二人都早入门,理应当一声“师姊”,但她年龄实则比二人小上两岁,又与云天青颇有些一见如故的味道,便从第一日起两人便师兄师妹的胡乱叫开。
玄霄那日听夙莘连带将自己也唤作师兄,他虽不在意甚名份,心下到底不忿受某人之累,便对云天青讽道,这也是在山上,若下了山,恐怕得连“师”字也给省了。他律己甚严,纵然有心嘲讽,那“哥哥妹妹”四字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哪知云某人听后便猛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对夙莘道,师妹你爽朗豪气剑胆琴心深得我意,咱俩便结拜做个兄妹如何?
……玄霄第不知道多少次后悔自己搭理了这人。
几日磨练下来,玄霄目不斜视耳不闲闻的功力已小具火候,到得剑舞坪只顾打坐运功,周围一切全不理会。
这片刻众人却悉数被云天青逗乐,执剑长老宗炼门下弟子玄冥笑道:“师弟你日日被大师兄护着也不免被罚去思返谷,这番话若传入掌门师伯耳中,还不知要怎生受罚。”
“就是就是,师兄你好生不惜福。”名为夙汐的女弟子说话时满面羡慕憧憬,“入门便得掌门师伯亲自授课,这等福分咱们求也求不来,你却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云天青戏道:“师妹这话若被莫虚师叔听到,只怕思返谷中就该多个人来陪我了。”
夙汐被他唬了一跳,有些心虚地撇撇嘴:“师父才没那么小气。”
云天青还想说话,众弟子中一个容貌端庄秀丽的女子已越众而出,面沉如水:“早课乃是一日之中聚集天地精华气韵之时,该当静气凝神,勤于修行。你等胡言乱语,扰乱纲纪,着实轻慢大胆!”
年纪轻轻的大美人,训起话来倒比玄震那大师兄更有威仪。这话云天青却也只敢在心里调侃。
他自然知道训话的是谁,只因这几日来玄震师兄说他都还能嬉皮笑脸挡回去,可这夙瑶大师姐一开口,即便他也只有听着的份。
夙瑶不止是门中大师姐,同样也是掌门座下少数几个亲传弟子之一。为人严谨,在同辈弟子之中威望仅次于玄震师兄。但她那随时随处不分时间场合的训人工夫,玄震师兄可就连拍马也赶不上了。
她说话间的空隙,夙莘已一溜烟跑回她身后,玄冥夙汐也已不动声色退入众弟子之中。待她一句话说话,还站在场中的便只剩了云天青一人。见夙瑶又已瞪过来,云天青挠挠头,便也乖乖走到玄霄身后坐下,心下不无感慨:真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眼睛和脸蛋儿,就只会拿来瞪人和吓人。
又见玄霄沉静入定,心无旁骛,终于也收了心思,自在一旁凝神打坐。
早课过后众弟子散去,太清这才前来,见霄青二人仍在入定,不由十分满意,出言唤道:“玄霄,天青。”
云天青立时便睁眼跳了起来:“师父你可来啦,再不来弟子可就要饿昏过去了。”
太清含笑看他,三分无奈却有七分纵容。
玄霄也已睁眼,闻言淡淡道:“晨时最宜清修,五谷杂粮,不食也罢。”
“我可比不得师兄餐风饮露。”云天青支颐笑道,“届时师兄你修成了仙道,师弟却早已作奈何桥头的饿死鬼了。”
玄霄只做不闻。
笑看他二人言语往来,太清这才道:“为师几日前所授心法,你二人可有所成?”
玄霄道:“弟子日夜参悟,不敢懈怠。可师父所授心法浑然厚重,短短数日,岂敢轻言有成?”
云天青却撇了撇嘴:“师父你还说呢,师兄和我这些天,也就得师父抽空半日授了那套心法,平日里哪能见到师父踪影。可旁的师兄师姊们只当我和师兄得了多大好处,总也挤兑我辜负了师父悉心教诲。”
“你若有半分认真,岂会受旁人挤兑?”玄霄瞪他一眼,“不可在师父面前胡言乱语。”
派中弟子所想,太清又岂能不知?闻言道:“你二人根骨奇佳,实是难得的修仙人才,为师将你二人收入门下,便是此理。既有为师亲授,盼你二人勤奋努力,要当得起派中弟子表率才好。更勿辜负我派历代修习,他年若有所成,这才是为师心中所念。”
霄青二人躬身应是。
“但天青徒儿所言亦有道理。”太清叹道,“我身为派中掌教,平素需打理之事委实太多,教授你二人的时间也就少了。你二人心下少不得受些委屈,却不可因此而懈怠懒惰,误了修行。”
见玄霄又躬下身去,云天青也只得似模似样跟着折腰:“弟子们谨遵师父教诲。”
太清满意地颔了颔首:“如此,你二人便将这入门的心法练至第三重境,待有所成,再来琼华宫找我。”
眼瞧师尊大人仙风道骨而来,一番殷殷教诲切切交心,便又衣襟飘飘而去。云天青不由有些傻眼,半晌咂咂嘴道:“这师父,其实是抽两鞭子再给咱们一罐蜜吧?”
玄霄自不理他。
云天青耸了耸肩:“我往日里自恃聪明,现今可算明白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天下上当受骗之人诚不欺我。”
……
见玄霄总不开口,云天青眼珠一转唉声叹气道:“第三重境……练了好几天连什么境的影子也没看到,谁知这要人命的第三重境要练到何年何月,累也给累死人了。”
玄霄还是不理他。
心下来了劲,云天青几步跳到玄霄面前,就差没杵到他耳边道:“我说师兄,入门几日,你我同食同寝同进同出,好歹也有同、床、共、枕之谊,可师兄跟我说话的次数连十根手指头也数不满,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他将那“同床共枕”几字咬得格外一字一顿清晰大声。
玄霄仍不答话,可修长颈际似青筋隐现。
云天青此刻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岂有看不见之理?心下暗笑,口中却好生委屈地再接再厉:“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呀。”
被他扰得不胜其烦,玄霄早已不知自己在修习些甚,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面上却愈见冷淡:“你之前说要留下,我总当你存了几分诚挚。可几日下来,见你性情浮躁已臻化境,想必这才是你功力之所在。至于修习静心之苦,想必你也受不得,没几日便也下山去了,我又何必与你说些多余之话。”
某师兄明明对他说八句话便有四句明讥加暗讽,真不知那些师兄妹们怎会认定他性情冷淡清傲脱俗。云天青腹诽过后方要答话,便见玄霄已转身离开,急忙叫道:“师兄你去哪?”
玄霄头也不回:“练功。寻个清静之地。”
人生无趣,若连好容易寻得的每日最大乐趣之所在也去个无踪,岂不令人心碎?云天青狡黠一笑:“师兄想扔下我,可没那么容易……”
此时太清既走便得自由,可他一心都在这不曾予他半句好话的玄霄身上,早将肚饿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去。
寻了玄霄而去,想到如今既已决心留下,凭自己这素日打诨摸鱼,不多时与师兄功力相差太远,岂非要被师父念死?不由有些烦恼。又想到玄霄方才讥他没几日就该下山去,半分也不欲与他相交。几日来模模糊糊的入门心法,此刻忽的就在心中明晰起来,云天青一时精神大振:“师兄如此小瞧我,我若不努力练功陪你玩玩,届时真让你遂了心意去,我可就不遂心得很了。总也要见到师兄你目瞪口呆的模样,再得师兄真心夸赞两句,才不枉师弟我辜负那大千红尘花花世界留在此地,哈哈……”
他一路尾随玄霄,待得胡思乱想终于告一段落,抬眼便蓦地发了亮。却见前方一段馥郁山谷曲径通幽,漫天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明艳有如朝霞暮云。不过一段路的差别,却哪还剩半分琼华宫威严耸立的姿态?心醉半晌,出言赞道:“此番容华,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早知他跟在身后,况玄霄无意行来,同样被这明媚所摄,倒也并无斥责。
片刻云天青又笑道:“师兄可知此间名目?”
玄霄淡淡道:“名目不过虚妄,你眼中看着美景,心中却记挂俗事,岂非不智。”
“休说人间仙境,便是世外桃源,总也还被称作‘世外桃源’,否则旁人又哪能得知?师兄你当知‘师出有名’的道理。”说话间云天青便在入口径壁之上细细寻找。
他倒随时随处都能说出一番歪理来。玄霄轻晒:“美还是丑都是自个儿的事,何必要旁人知晓。”
转过头来,云天青眨了眨眼:“非其他,兴之所至也。能得天下大乐,自个儿岂不更乐?”抚开壁上藤蔓,云天青笑道,“花不醉人人自醉,好名字。师兄,可见偶尔虚也能虚得有理,俗却也俗得可爱。”
玄霄随他手势望去,剑痕古旧,勾画风流,字曰:醉花荫。
两人倚了轻红浅碧,一番对答,可算这几日最为平和忘忧的时刻。蓦地反应过来,云天青拊掌笑道:“一炷香工夫之前,师兄还誓言绝不与我多说,这可不是破了禁。”
玄霄立时决然扭头前行去。云天青哈哈大笑。
他一炷香工夫之前本也誓言要好好用功,此刻入了幽境,便立时将决心抛诸脑后,任玄霄在花荫簇拥之下静心打坐,他只顺着小径一路玩赏去。绯红花色也不知开遍了几里路去,待得终于行到尽头,一瞬间他竟有些犹疑不肯上前,只怕繁华尽处未必还有更好。转念又笑自己庸人自扰,那一步便踏出去。
清风袭人,洗涤片刻前花香浓郁。
小桥流水,鸟鸣虫飞,原来人间仙境尽处,果真便有世外桃源。
呆得半晌,云天青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中他一个纵身已跃进前方溪涧,半晌才又浮出水面来,摸一把面上水珠笑道:“果然鲜花再好也是些女儿家的玩意儿,还是这山高水阔最得我意。”
那溪流极清,被他一番折腾,却也还见溪底白石细润。
水中玩闹一阵,云天青便也上岸来。
午后日光沁暖,云天青卧在青草丛中,没多久便熏熏然睡过去。
师兄弟两人,一个拈花静修,一个折柳沉睡,一日时光匆匆而过。
黄昏时分,玄霄起身本欲离去,可不知怎的,到底抬步去往幽径那头。最后一丝斜晖没落之际,他看见的恰是那人酣睡模样,嘴角不忘三分笑。心中想道,天为被盖地为庐,这人百般无赖千般轻佻,可到底还有一分旁人难及的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