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千山暮（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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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料到蜀山不会怠慢自己几人，可紫微道长亲自来迎还是让云天青吃了一惊，暗想蜀山和琼华的规矩礼仪当真差这么远？
似看透他心中所想，紫微道长微微一笑：“老道与唐门太君乃是多年故旧，亦从故友口中听过云公子大名。听闻云公子来我蜀山，不由十分欣然。”
老道长和老太太？云天青心中嘀咕，口中自不敢怠慢，揖一礼道：“道长客气，晚辈等人愧不敢当。不敢欺瞒道长，晚辈身后两位乃是晚辈同门师妹夙音以及晚辈的好友李寒空，我们此番上山只求道而来，还请道长看在我几人诚心的份上，予以通融。”
李寒空夙音二人连忙上前见礼。
紫微道长还几人一礼道：“云公子哪里话。心中有道，便在道中。几位若无要事，只管在蜀山留驻，亦让老道薄进地主之谊。”
李寒空挠头道：“道长您德高望重，我也是不敢欺瞒的。我可是个偷儿，道长不好收留我只管说一声，我这就下山去。”
紫微道长含笑望他：“李少侠名扬蜀地，老道哪有不知的道理？唐太君赞扬少侠轻外物而重情义，乃是世间少有的磊落丈夫。老道对于这样的客人，唯有倒履相迎才是道理。”
被蜀中头头赞赏，李寒空一时大为得意。
当下三人被紫微道长亲自领去客房，途中聊几句琼华近况，云天青说几人确有心在山上打扰几日，紫微道长便叫了门下弟子相陪几人，自去处理一些事务。
那蜀山弟子荇元也是个活络外放的性子，与云天青几人倒很是相投，见三人并无休憩之意，便主动领三人去派中四周转一转。云天青边走边笑道：“今日来的若是师兄等人，只怕招呼着他们的就不是荇元了。”
荇元闻言倒不在意，反而李寒空挑高了眉：“你最近开始学神算了？”
“这还用神算？”云天青嘲弄看他一眼，“人长一双眼是要学着观察的李少侠。紫微道长心思何等细密，见咱们几个都是些静不下来的，便叫了性情开朗的荇元师兄相陪咱们，也好相处得来。若换了师兄那等冷淡寡言个性，道长自然就另有一番计较了。”
李寒空兀自不信：“这就不能是巧合了？你也就瞎猜而已。”
云天青从善如流笑道：“就当我瞎猜好了，你问问荇元师兄我猜得可对。”
一时三人目光都望向荇元。
荇元颔首笑道：“云师兄虽说这是第一次见到师父，倒可引为莫逆了。”
他如此说，自然认同云天青话中道理。
云天青不由有几分感慨：“紫薇道长贵为蜀山掌门，却连对我等小辈也细心关怀备至，可见道长心中之道，原是以人为本。我来蜀山不过须臾，却是隐隐明白蜀山与琼华的不同之处了。”
荇元奇道：“云师兄前来蜀山，便是为了看一看两地有何区分？”
云天青颔一颔首：“我在进入琼华之前不过江湖浪荡子，未曾花心思了解修仙修道门派。待入了
琼华，这几年所见所思也都围绕那一地，一些事纵然心中有所疑惑，又怎能轻易分辨是非对错？蜀山乃道派圣地，我早年便有心前来，也当解一解心中困惑。”
荇元闻言笑道：“此番话若叫师傅听到，必赞云师兄道心诚恳。”
云天青却淡淡笑道：“又或者我为之诚恳的并非道心而已。”
他说到此住了口，荇元亦不多问。
李寒空上来蜀山，实则最想前往的地方只有一处——蜀山锁妖塔。
荇元倒是愿意带几人前去的，只云天青顾念身边的夙音，一时颇为踌躇。
看穿他所想，夙音握住他手轻声道：“没关系……我很早就听说那里，原也是想去看一看。”
云天青蹙眉：“你受得住？”
夙音微微一笑：“咱们又不会入内去，无事。”
云天青便不再多说甚。
四人沿着山路前行，不多时便至目的地。令天下所有妖怪闻声色变的煞地却没有几人想象中的气势恢宏，这般看来也就是比寻常房屋陈旧破损得更厉害一些的几层高塔而已，只是围绕在锁妖塔周围的郁气也委实叫人不敢忽略。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加重了力道，云天青不动声色地运功助她。
夙音脸色苍白，忽开口问道：“荇元师兄，听说关在这锁妖塔里的妖都是罪大恶极？”
荇元点头称是。
夙音续道：“敢问师兄，何谓罪大恶极？”
荇元道：“妖力原就远远胜过人力，妖怪若有心作难人间，人力自然无法抵挡。这锁妖塔里关押的，便是这些作恶于世间、残杀无辜人类的妖。”
夙音喃喃道：“妖怪做错事了有锁妖塔，那人自己做错事呢？”
荇元笑道：“自有司署衙门。”
愣怔许久，夙瑶苦笑道：“是了……”
云天青却淡淡道：“三界六道，主宰世间的却是人类。可见鬼神仙妖之力固然强大，总也有远远比不上人类之处。至于人类本身这份傲视六界的强是好是坏，那就见仁见智了。”
他这短短几句话倒惹得夙音三人各自沉思良久。好半晌夙音展颜笑道：“我只觉隐约能理解你说的是什么，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但就我自己而言，纵然见过许多强大的人，单单咱们门派中几位长老各自的功力便深不可测，几位师兄师姊也都是人中龙凤。可是在我心里，认定了最强大的那一个却是我身边这万事不上心懒懒散散的云氏废柴之祖，连我自己都觉奇怪得很。”
她说得坦然，云天青除了苦笑受之还能如何？李寒空在旁倒笑得够呛。
荇元亦笑道：“这话却也是道理。如我师尊从来是平和淡然的性子，生平亦不爱与人争论胜负，只一心求道，可在我心中这天下间最厉害的人从来都只有师傅一个。”
他二人说完，目光齐齐便向云天青望去。
“我么？”云天青摸了摸鼻子，“我心里最厉害的自是师兄了。”
李寒空抢着问道：“为何？”
玄霄在他心中若只是最好的李寒空自不奇怪，但他从来了解云天青内里目空一切的性子，这“最强”二字是决计不能让人轻占了去的。
云天青淡淡道：“你不是说这世间没有第二个人可叫我窝囊至此？”
愣怔片刻，李寒空拊掌大笑，口中不住叹道：“妙极妙极。”
回程时路过一片菜园，云天青随口提到琼华的菜地离得门派可远，荇元却兴高采烈道：“这菜地么，因了师父有空便亲自打理的，门中弟子都以能吃到这菜地中的菜食为荣。”
云天青愣怔许久。
晚饭时紫微道长亲自招呼三人，云天青说起下午这事，紫微道长微微一笑道：“咱们眼下吃的，可不就是那园子里的菜？老道种出来的菜，吃在口中难道还能分辨出不同的味道来？小弟子们委实还年轻。”
云天青却笑道：“纵然吃不出其他味道，却有道长一番心意在。”
紫微道长笑道：“老道的心意是心意，旁人的心意也是心意，云公子以为然否？”
云天青闻言不由敛去漫不经心笑意：“天青深以为然。”
饭后李寒空夙音二人奔走一天，便想要回房去，只云天青略有踌躇。紫微道长见状道：“老道须得去经库一行，云公子可愿随行？”
云天青感激笑道：“多谢道长。”
李寒空二人考虑过后终还是自行回客房去。他二人明知云天青心绪不好，来此也是诚心向蜀山掌门讨教。纵然有些担心，却也并不执意跟随。
蜀山派的经库比之琼华的静雅自有另一番古朴气息。
紫微道长执一卷经书在手，示意他同与自己在蒲团上坐下：“恕老道直言，云天青来此，可因心中有困惑难解之事？”
云天青迟疑片刻道：“晚辈想请问道长，对于修仙与修道有何看法？对于道长而言，这两件事可并作同一件事么？”
紫微道长不答反问：“云公子以为？”
“我以为这是不同的两件事。”云天青细细思索道，“在晚辈的心中，很是认同人若有道心，本身已在道中。晚辈以为修道乃是一生的追求，这其中没有功利心，没有成败得失，只因我们追求的原就是自己的本心。道是什么，大概这世间有千万个人，就有千万种理解。又气质人才能修道呢，无论是仙妖甚或草木，若有心，自能入道。道是不分轻贱贵胄的，道便是我们的本身。可是修仙听来纵然更加超凡，但仙神难道就真的要比人类更加高贵？人为何一生要孜孜不倦求仙？这本身难道不已经是一种欲望野心？晚辈听很多人说‘寻仙问道’，可对于晚辈而言，寻仙和问道原就是两件全然不同之事。”
“云公子既已如此说了，又何必询问老道的看法？”紫微道长笑道，“诚如云公子所言，若有道心，便已身在道中。云公子这一番话便是公子自身的道心，这本身已是公子之道。至于老道又或者旁人是否拥有同样的心，对于公子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云天青坦然颔首：“晚辈性情中有着骄傲自负的一面，对于自己的观念向来也甚是坚持。拜入琼华至如今已届三年有余，但诚如道长所言，晚辈至今仍坚持自己初上山的心念，未曾因为旁人种种而改变，纵然是自己的师傅，晚辈万分敬重，却绝不愿为这份敬重而舍弃原本的坚持。道长适才所问，令晚辈疑惑迷惘的，。其实正是琼华的寻仙之念。”迟疑片刻，他道，“请道长恕晚辈失礼，在晚辈看来，‘寻仙问道’这四字，琼华蜀山正好各占前后。从来注重修道的蜀山，亦有修仙之念吗？”
“自然是有的。”紫微道长颔首笑道，“老道听公子的感想，实则很是欣羡。比起公子，我们这些所谓德高望重的修道之人，可不正成了俗人？只因世间之理，循环不息。有时候我们即便不能明辨一些事是对是错，也不知该做还是不该做，但人生在世，处在什么位置，总有着不寻常的责任，也有着必为之事。比起这些来，能始终坚持一颗纯挚之心看待万物，实是世间第一等难得之事。”
云天青一时有些怔忡。
紫微道长续笑道：“听公子的语气，想是并不以贵派修仙之念为意？”
“纵然不以为意，可晚辈原先并非强求旁人的性子，纵然对于一些事情不赞同，可至少也懂得人各有志的道理。”云天青强自打起精神，“只是有着对晚辈而言万分重要之人，晚辈总以为他求道之心有偏执之处，不知如何劝告，也不能置之不理，这样一日日在旁看着，深心里总忧虑他有一日行差踏错，又或者为人所害。此番心境晚辈从未有过，特来请道长解惑。”
紫微道长道：“听闻贵派入门的规矩有着酒色财气四关把守，所谓酒色财气，原已代表世间大多数欲/望，公子惧怕这些么？”
云天青道：“晚辈耽于美酒享乐，可在本心之中却有自信视这些为清风烟云。男子汉在世，何所畏惧？”
“公子惧怕死亡吗？”
“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死亡亦是生命的另一种体现。每一个人在出生之时已注定死亡，既定之事，何来畏惧一说？”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其中可有甚苦最令公子惧怕？”
“人生在世，对于这其中每一种纵然都不能避免。但若遭遇，只管全力闯过，即便不能闯过，保持自己的本心才是一等一重要的事。这其中每一种都令晚辈在意，却并不能令晚辈惧怕。”
“那么，”紫微道长望着他微微一笑，“那一位公子的重要之人，公子又为何要对他担忧惧怕？”
云天青愣住了。
紫微道长翻开手中书卷，原是一本《道德经》，那上面的话每一个向道之人无不烂熟于心，至于各自参透却又见仁见智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紫微道长道：“那一位的选择在公子看来是偏执，可在于他自己，亦是自己所选择的道。世间之道，何谓正道，何谓偏执？公子甚以他人选择为虑，以为那是错的，这本身已入了偏执之道？公子，当局者迷啊。”
云天青默然不语。
紫微道长意味深长道：“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世间种种，原不必各自通融，各自理解，只需各自怡然快乐。”
云天青半晌方点了点头：“是了，世间种种，原就不必惧怕。魑魅魍魉，遇上了也只管迎头上去。最坏不过一死，我既不惧怕，他难道就惧怕了？咱们各自追求各自的，他日即便真有人半生的梦一朝破灭，难道我们就要坐以待毙了？想来，未雨绸缪不如淡然相对。”他起身朝着发须花白的道长深深一揖，“多谢道长为晚辈解惑。”
紫微道长微微一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能与公子交谈这番，老道受益匪浅。”
只是在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提前经历死亡？既没有经历过死亡，又岂会知道这世上当真就没有比死亡更可怕之事？
潇洒通彻如云天青，道心□□如紫微道长，终究也是活在这世间的常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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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山之上耽了几日，第三日黄昏云天青三人站在来时的门口，落日斜晖晕染得整片壮阔山峦若隐若现，大地苍茫顿失实感。难得看到这么样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象，又是在世所闻名的蜀山之上，李寒空夙音二人免不了啧啧惊叹。
良久云天青微微一笑：“日落千山暮，就不知明早还会不会升起太阳。”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千山暮（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