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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昆仑雪(下) ...

  •   这日夙玉堪堪从禁地出来便被云天青夙音两人一路拖去了清风涧。

      从听完两人的奇思妙想夙玉便睁大了眼半晌没说一句话。她实是被这两人的大胆想法骇得不轻,好半天才有些艰涩开口道:“师兄师姐的意思……是要将自己所习灵力直接过渡给我?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云天青笑道,“你们俩可别当我真是想到甚就是甚全然不顾后果的。我有了这想法之后也去翻阅了派中典籍,书中好几位本派的祖师都曾提及过这法子确实可行,与练武之人传送内力也无甚差别。自然没切实试过之前也不好下定论,咱们眼下三个人都修习水系,留一人在旁观望,若真个出什么岔子也能及时挽回,不至让运功的两个人陷入危险。我与阿音商量过,都以为这法子可行,师妹你看如何?”

      良久夙玉低声道:“师兄所言的传送……是指无论师兄辛苦修行多久,一旦将体内灵气渡给我,自身便什么都不剩了吧?”

      云天青闻言耸了耸肩:“我原就修习风系的仙法,要留着水系的灵力做什么。”

      夙音亦跟着耸肩:“我原就对修习仙法没兴趣,若非此番被天青督促着,只怕再过个三五年自身修为还停留在入门的粗浅工夫上呢。”

      夙玉咬唇不语。

      云天青忽地微微一笑:“让我猜上一猜,师妹你此刻心里正觉十分难堪么?”

      夙玉唇咬得更紧。

      云天青续道:“因为自己的修为不够,是以竟让师兄师姐想出了这等荒谬法子。拖累人不说,更衬得自己无用。师妹你是这么想的吧?”顿了顿,他忽道,“其实我比起你来,更觉得难堪和愧疚。”

      夙玉霍地抬起头来。

      云天青仍是那般温柔神情微笑望她:“因为我想这法子的初衷,并非是一心一意堂堂正正只为师妹你一个人着想啊。师妹你秀外慧中,心里头是明白的吧,那什么见鬼的双修法门,可将我气得不轻呢。如今我既已得知了,若不然如此做,难道要叫我此后日日在旁看着,还是干脆下山去落个眼不见心不烦?”见夙玉眉目间为难色,笑一笑续道,“今日若换了大师兄或夙瑶师姐几人要如此做,师妹你自可拒绝。可你也知道,我和阿音上山来都不是为了甚劳什子的修仙,也不想当什么天下有数的高手。若是找不着目标,咱俩也就是成日厮混得过且过。灵力什么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真个需要的时候便再修习就是。和自己的师兄师妹比起来,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还是师妹你认定师兄我资质平庸没那等挥洒自如的本事?又或者师妹以为修炼双剑只是你和师兄两个人的事?”

      闻言忽想到玄霄几次三番所言的“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我与天青总会陪在你身边”,夙玉心头一阵恍惚,先前那些不甘的难堪的愧疚的复杂心绪便也不自觉消散下去。

      如何不懂她神情作何?云天青再接再厉干脆道:“今日情形,若换做师兄与我受难,夙玉师妹可会淡淡然作壁上观?”

      ……夙玉自然不能。

      又想到玄霄近日因自己的缘故确实有意放慢了双修的进度,夙玉心中最后一丝犹疑也给消除,终于点了点头:“夙玉不才,有劳师兄师姐。”

      云天青夙音一左一右笑着轻捶一记她肩膀。

      夙玉忽地低了头微微一笑:“师兄总拿玄霄师兄与我玩笑,要我说,天青师兄和夙音师姐才真真如亲兄妹一般。”

      云天青听得大乐:“果真是我调教有方,如今连夙玉师妹也懂得促狭人了。”

      夙音没好气白他一眼:“美得你。”

      当下便由夙音守在旁,云天青运功为夙玉过渡水系仙灵之气。第一次施为,三人都极之谨慎,云天青一月修为算不得精深,这番运功却直到月上中天才告一段落,所幸过程之中并未出现任何不适的现象,待得两人调息完毕,云天青睁眼瞬间浑身精力如给人通通抽走了一般,面上颜色迅速枯萎了去,浑身疲软躺倒在地。夙音伸手欲扶,却给他勉强抬手的动作止住:“我歇力而已,顷刻便恢复了。你灵力远胜于常人,先替夙玉查看一番。”

      二女亦知此时绝非任性的时候,便依他所言由夙音再为夙玉细细查看体内灵力流转,待得确认无异状,云天青这才松一口气笑道:“幸得我修习水系仙法时日落后你许多,我如今修炼的灵力于你而言甚为温和,看来真如我所想是有益无害的。只是咱们初初施用这法子,不可操之过急,夙玉你最重要莫再急切求进,咱们观察数日再做结论。”

      夙音道:“那我……”

      云天青不那么客气抢过她话头:“又不是十八岁姑娘赶着上花轿,你急什么?猴急。”

      若非看他委实萎靡太过,夙音真不一定能忍下一脚踢过去的冲动。

      云天青这番付出,虽说明知他心里想着的大部分都并非自己,可从来英姿勃发的人此刻连手指也难动作却又实实在在因着自己,夙玉眼看他浑不在意与夙音调笑,一时之间实难分辨个中滋味,半晌轻声道:“天青师兄,为什么……”

      抬手打断她话,云天青笑着比了四根手指头。

      夙玉不知道他这动作是何意义,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了解自己想要问的其实是“天青师兄为什么不能表现出该什么就是什么的样子”。

      幸好,没有问出口。

      只是那瞬间云天青给她的感觉和玄霄委实太过相像。明明是那么相反的两个人,可是她站在那里,再一次体会到了“不能触碰”的感觉。

      云天青让夙音带着夙玉先回去,他须得再在这儿躺一会儿。夙玉没说什么便带着有些恍惚的夙玉离开了,待得夙玉回神两人却已行出醉花荫去。想问夙音,夙玉张了张口却又止住了。

      夙音却忽道:“士为知己。”

      夙玉不解回头。

      夙音笑着比出四根手指:“他刚才是说,士为知己。”

      夙玉愣了愣,随即低头浅笑。身边有兄姊朋友若此,她再郁郁难舒,便连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了。

      -
      待得二女走远,云天青这才懒洋洋道:“您这大半天都不开声,可见我的法子确实可行,谢啦师叔。”

      一声轻咳,青阳从茅屋后面转出来。

      他倒没再多说什么。一把年纪了方才竟也难得灵犀一回,云天青比个四时他也顷刻在心中悟到“士为知己”四字。

      如此,便没什么好说了。

      耳听云天青又笑道:“此事就当做师叔与我的秘密吧,可别讲出去了。”见青阳面现疑色,补充道,“师尊以门派为重,我做这种事,他心里想必是乐见的。可乐见是一回事,若真叫他得知,恐怕心里也并不好受。”

      青阳负手望天:“我这心里呀,真是好受得很。”

      云天青失笑,眨眨眼道:“我这不是信任您么。”

      青阳胡子吹得老高,半晌叹一声道:“你若拿出一星半点寻常人该有的态度,哪怕生闷气都好,只怕咱们几个老头子倒真能好受了。”

      云天青答得漫不经心:“原就不是甚值得在意的事。”

      青阳忍不住再叹一声:“你这性情,其实比琼华派上下任何一人都更适宜修仙。”

      “心中有道,便在道中。心中快活似神仙,自然也比真的神仙更加自在了。”云天青微微一笑,“师叔,此乃妄执啊。”

      青阳被他说得哭笑不得。

      -
      便如此一日日过下去。

      云天青和玄霄既无争执也无吵闹,日常需用的话照说,可除此之外再没别的话讲,就这么样不冷不热的过完了上山的第二个夏天。

      这番倒没人再去劝云天青,相熟的几人各个都直接跑去玄霄身前身后的语重心长,眼见无甚成效,玄震受了玄冥的鼓动竟也难得理一回几人的私下闲事,与玄冥一同跑去给云天青放软话直说瞒着他自己几人都有责任。

      云天青老样子,笑一笑便了事。

      一来二去的玄冥几人也火了,各个儿心灰意懒赌咒发誓再不去理他二人耍花枪。

      至于说到玄霄知不知云天青二人如今所做的事,云天青自不曾主动告知于他,可也明白他必定是知道的。

      玄霄倒未曾多说什么。

      就像当初云天青性命垂危,玄霄为他以身犯险身受重伤他也不曾多说任何一个字一样。

      只是那法子至今都只有云天青为夙玉施为,夙音每每坚持,总也被云天青打诨过去。后来便干脆与她直言,自己与她一同修炼,原就存的叫她在旁护法的心思,至于要她亲自为夙玉运功,那是想也未曾想过的。

      夙音自是不依。云天青只轻描淡写道,自己疼惜她自是比疼惜夙玉更甚。夙音便再不多言了。

      偶尔她会想这个人真是自己几人命中的劫数。

      明明是内心里冷淡自持又无挂无碍的一个人,为何遇上了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剖心剖命的想要对他好呢?

      她又觉得云天青对玄霄的态度委实不像在“生气”。可若说他是单纯赌气,这口气对他而言简直赌得比一生一世还要长久了。

      有意无意去找玄霄的次数便渐渐多起来。

      云天青对此很是无奈,却也只得由她。除了玄霄,夙音当是第二个他拿她总没什么办法的人了。

      有一日夜间云天青入定之后睁眼,却见玄霄一手正搭在他腕间凝神问脉。如同鬼迷了心窍,他未曾多想便反手抓住了那只手。玄霄也没什么多余动作,隔了些时刻才微微抬眼,平平淡淡神色:“没什么大碍,较以往有些体虚,你自己修习酌情。”

      两人相距甚近,静谧夜里说话时连呼吸也能触到,互相平视,各自目中无波,谁也没有要当先移开目光的意思。

      最终也不知是谁先放开手。云天青记忆有些模糊,但他猜想两人多半是一起放手。

      他既留了心,轻易便察觉玄霄时常都会在他入定之时替他诊脉,偶尔也运功帮一帮他。

      既有人不动声色,他自然更不会主动出言戳破。

      如此又过几日,便是这年秋至。

      云天青如今勤力已到了派中人人侧目的地步,难得这日夙音和玄冥有事耽搁,他独自前去玄寂道,失了数月来日日一起练功的夙音在旁,他忽然便觉兴致缺缺,也不往前走了,便在距离山门最近的玄寂道剑台上坐下来。

      原该是金黄的秋至,在这玄寂道之中却是终年如一日的白雪皑皑。他在剑台上坐得片刻,已觉一身衣衫尽数浸了雪水。只是些许寒冻如今已奈何不得他,便也懒得起身。取了随身所携羊皮袋——其中自然是酒不是水,在此小口小口饮着。

      这雪景一看便是一整日。

      他想起很多人都曾笑言说他耐不得寂寞耐不得清冷,他虽说未曾辩解过,但自己心里却是明白的,就算这样白茫茫一片无甚好看的雪景,要他在此坐上三日三夜想必他也能轻易坐过去。

      只是这些事原也没有必要与旁人讲。

      待到连雪光也已掩不了天边昏黄,他起身欲走,整日盘膝而坐却不察脚下早已麻了,摇摇晃晃之际被人从后扶了一把。

      待他站定回身,见雪地中那人黑发黑眸,额前朱砂如火,偏又清清冷冷,美得直如妖异了,脱口道:“你今日倒早。”

      话出口这才忆起两人已有数月不曾如这般平平常常对话了。

      玄霄言简意赅:“我特意来寻你。”

      云天青挑眉。

      玄霄不再多言,伸手递过一小坛酒给他。

      一眼认出这是自己今年夏天亲自在清风涧酿制的葡萄酒,也一直置在清风涧处,他和重光前去喝酒的次数自是最多的。这人不但早早出了禁地,还为了一坛酒特意去一趟清风涧?

      猜不透他意图,云天青便也懒得再去猜想。接过他手中酒,见他周身还有一层隐隐的热意,想是练功方歇所致,便又改了主意,转身沿着玄寂道前行去。

      玄霄自然随在他侧。

      两人相识以来,这般随意闲踏、悠然慢步的时光委实屈指可数。

      半晌听玄霄问:“去年今日,你做了些甚?”不曾多想便随口道,“应是在清风涧喝了整日酒吧。”话出口这才有所觉,偏头去看玄霄。

      玄霄目中一层不太显的笑意,衬了暮色雪光分外绮丽三分去:“倒是你的作风,与我猜测也不相离。”

      心想着这种事原没必要解释,云天青口中却已不由自主道:“我不在意这种事,你是知道的,又逢那日师父临时有事唤了你去,后来便给忘了。”

      玄霄闻言只浅浅颔一颔首,面上神色倒是难得的悠雅怡然,半晌方道:“生在秋至,倒与你相符。”

      云天青再次挑眉:“李寒空从小就嚷嚷着我该生在夏至才对。”

      “你难道以为自己是天边太阳?”玄霄有些嘲弄斜他一眼,“这时节秋霜寒而不冻,但也足够碜人了,这才如你。”

      云天青失笑,想了想道:“生在至阳时日,亦如师兄。这可算得异曲同工之妙?”

      变戏法般从袖中再度取出一小坛酒来,玄霄拍封轻触他手中酒坛:“生辰快乐。”

      云天青轻笑与他碰杯——不,是碰坛。

      一口酒下肚,胸中一团热气,忽地就将这个清清冷冷尽是秋冬凉意的生辰之日全然给带得暖和起来。

      半晌云天青笑着摇一摇手中酒坛:“浑浑噩噩,便也二十一载了。仔细想想,还真不知自己活这二十一年来有过甚壮举。像是每一日都得过且过,又像每一日都过得很是快活。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也没什么须得后悔的。”

      玄霄点了点头:“这不就是你?”

      云天青含笑默认。

      又过良久,玄霄一字字极缓极慢道:“当日我据实以告,你是走是留,我心中并无全然把握。”

      云天青并没有要接口的意思,他事实上也没想要他答话:“只当时便想,无论你决定如何,我并不阻拦。”

      自然,也阻拦不了。

      “……后来你留下。我又想,如此就好,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浑身寒意渗人,可内心又像燃了一把火,像是不做点什么那把火顷刻就要灼烧了浑身去。云天青指尖死死抵住掌心。

      不太能分清又已过了多久,只听得玄霄声音比方才更慢道:“……对不住。”

      对不住。当然对不住。那是两人相识以来他做的最不厚道的事。

      对不住而已。既不代表后悔,也不是表示希望。

      这人本来就是个死脑筋,说对不住,就只是因为切切实实对不住,而已。

      可是这个“对不住”分明又燃成了另外一把火,顷刻间就将他那点薄弱得可怜的意志力烧得渣都不剩。

      日日相对,夜夜同宿,可几个月以来甚至没有好好讲过一句话。

      他真的对夙音和众人的好意很是无奈,那是因为究竟坚持些什么,连他自己也全然不清不楚。
      不知道,但就是要坚持。

      仿佛怕输,但他又有什么时候在乎过输赢?

      脑子里上了一把锁,这句“对不住”竟在此刻成为了钥匙。

      深吸一口气,云天青停步,转身,伸手就将玄霄拉入怀中死死抱住,力道紧得耳中直能听到两人的骨骼都被勒得咯咯作响。

      不是没有靠得这么近过。

      只是想要靠得这么近。

      你决定的事,我拦不住。我若想走,你留不住。

      偏偏你既不想留,我也没想拦。

      连想都不去想的。又像寒碜,又像壮烈。

      那就至少去感受。

      真实感受到至少在此时,并不只有独自一人。绝不只有。

      雪色如昼。

      两人同时放开手去,甚至带了些决然的意味。

      两人便又齐声笑开来。

      玄霄微笑着重复一次:“生辰快乐。”

      云天青于是发自内心笑开来:“谢谢,确是……很快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昆仑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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