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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揭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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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休日,燕居殿。
死寂,像沉重的铁块,塞满了殿宇的每一个角落,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萧彻知道,那个像阳光一样能驱散这里阴霾的人,再也不会来了。可他依旧固执地守在这里,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没有碰触任何政务,任由自己沉溺在往昔的幻影里,如同饮鸩止渴。
萧彻仿佛又看见福满满推开殿门,像只欢快的小鹿蹦跳进来,眉眼弯弯,笑容比窗外最灿烂的阳光还要甜美。
她毫无防备地蜷缩在沙发上小憩,恬静的睡颜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为何就那么相信他呢?
萧彻的心被这念头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她根本不知道,多少个寂静的深夜里,他需要耗费怎样可怕的意志力,才能压下心底那头咆哮的、渴望将她彻底吞噬占有的凶兽!那汹涌的欲望,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
曾几何时,萧彻真心以为自己早已勘破红尘,达到了“戒色”的境界。
可温泉池边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如同天雷勾动地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二十多年的原始渴望,他才惊觉自己心底潜藏的欲念是如此炽烈、如此可怕,足以焚毁他引以为傲的所有克制。
如今,在无边的寂静中回溯往昔的点点滴滴,萧彻自己都感到荒谬。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在她第一次扑进他怀里时就紧紧抓住?为什么没有在她一次次撩拨、一次次靠近时,不顾一切地将她锁进这燕居殿?
什么年龄差异,什么叔侄名分,什么该死的克亲孤煞之命……统统见鬼去!
他本该将她骗进来、娶进来,用最牢固的锁链捆在身边!能快活一天便是一天,能拥有一年便是一年!
为何他偏偏要画地为牢,守着那些可笑的界限,将自己和她都推入今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他当时娶了她……每一天,都将是旬休日般的快乐时光。他不必再忍受这蚀骨的等待,这无边的死寂……
若是两年前,他能预见到今日这剜心蚀骨的痛,他还会跳下马救她吗?
如果吃下那个青团前,他知道自己的胃、自己的心会被那点甜彻底“收买”,他还会拿起筷子吗?
如果那个冬日的傍晚,他能想到墙内是薄纱湿身、在泳池中如精灵般“起舞”的她,他还会……闯进去吗?
如果……他从未得到过那束光……他依旧可以做那个无情无欲、心如铁石的摄政王,至少……心不会像此刻这般,被生生剜去一大块,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流血不止、痛到麻木的巨大窟窿!
无数个“如果”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每一个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着他。
然而现实冰冷刺骨,燕居殿静得可怕,静得只剩下他自己沉重而绝望的呼吸,以及那空洞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无边的死寂和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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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府。
福满满将自己关在书房,强迫自己沉入“福阅轩”的蓝图。第五进藏书楼的防火改造是重中之重。
她咬着笔杆,在纸上反复勾勒:砌两堵高耸的马头墙,将空间分隔成中部五间、两侧各两间,既规避了僭越之嫌,又能有效阻隔火势蔓延。室内所有隔断需换成更坚固的隔墙,拆除二层的木楼板,在四周墙壁上固定起四米多高的通天书架,最大化藏书空间,同时解决承重隐患……
然而,改造工程尚未启动,开张在即。福满满必须拿出足够分量的“镇馆之宝”。
一个念头在她疲惫又亢奋的脑海中盘旋:默写那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文学瑰宝!可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那些曾以为烂熟于心的诗词歌赋,此刻竟如指间流沙,难以握紧!一首诗往往只能记起最脍炙人口的一两句,那些穿越小说里能信手拈来、全文背诵的“鬼才”,究竟是何方神圣?
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又被福满满倔强地压下。
不能停!停下来,那些被强行压制的痛苦和难堪就会将她吞噬!
她抓起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凭着支离破碎的记忆,疯狂地书写。一行行墨迹在纸上晕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
整整三日,福满满如同着了魔,废寝忘食,将自己囚禁在笔墨与记忆的牢笼里。饿了,胡乱塞几口;困了,伏案小憩片刻。大脑在超负荷运转,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僵硬酸痛,眼前阵阵发黑。
身体的极度疲惫是她刻意追求的状态,唯有这样,才能短暂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最终,当厚厚一沓写满二百零八首诗和五百五十六个名句的稿纸堆在案头时,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睡,便是昏天暗地的两天两夜。福满满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陷入深沉的、无梦的黑暗。
这可把福家上下吓得不轻,兄嫂们忧心忡忡地守在门外,生怕她积郁成疾,身体彻底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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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福一鸣书房。
门窗紧闭,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福一鸣将厚厚一沓诗词稿分发给福三阳、福六顺、福八方和福久久,神色异常严峻:“你们先看看这个。”
福六顺随手翻了两页,眉头紧锁:“大哥,你知道我不耐烦看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到底什么事?你直说,我们听你的就是。”
福三阳、福八方和福久久则越看越心惊,速度越来越快,脸上的凝重之色与福一鸣如出一辙。
福六顺见状,也察觉到不对劲,连忙认真看了几页,抬头茫然问道:“这些……不都是圆圆写的吗?写得挺好啊!你们一个个怎么都这副表情?”
福一鸣目光沉沉地看向福久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九弟,你……也认为这都是圆圆写的吗?”
福久久学识渊博,记忆力超群,作为皇帝伴读,几乎阅尽宫中藏书。
福久久紧抿着唇,半晌才艰涩开口:“大哥,别绕弯子了。这些诗词……别处从未见过。圆圆也没说是她所作。既然都写了作者,不如就出一本《福阅诗选》……”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回避和挣扎。
福一鸣长叹一声,打断了弟弟的提议,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难道没觉得圆圆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吗?我反复思量,就是从两年前那个冬天,萧彻救她之后……她就彻底不同了。”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福六顺猛地站起来,急道:“大哥!你胡说什么!那天一见面她就喊我‘六哥’,亲昵得很!我们亲眼看着她一点点瘦下来的!难道还能是别人假扮不成?她就是比以前开朗活泼了,瘦下来自信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三弟,你怎么看?”福一鸣将目光投向沉稳的福三阳。
福三阳眉头紧锁,沉声道:“我也觉得……她变了。她会的东西太多、太杂、太……匪夷所思了。诗词菜谱尚可说博览群书,可那些锻炼的器械、火炕、玻璃……尤其是那些器械,她用起来娴熟得如同我用剑!这绝非从书本上能学来的……”
他眼中充满了困惑和疑虑。
福一鸣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她看似天真烂漫,实则待人接物圆融通透,远超她的年龄。只要她愿意,能让身边每个人都如沐春风。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少女该有的心性!某些方面……甚至比我这在官场沉浮十几年的人还要老练。她……不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妹妹福满满。”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福久久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激烈的火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大哥!她不是‘看似’天真!她是骨子里的天真纯善!如果她真如你所说,是别的什么人,且心机深沉,她大可以将一切隐瞒得天衣无缝!可她有吗?她对我们交付了全然的信任!作为她的双生哥哥,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她对福家毫无保留、深厚炽热的情谊!你们扪心自问,她对哥哥嫂嫂、对侄子们的真心实意,可曾比过去那个妹妹少一分一毫?如果她不是我们的妹妹,她凭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凭什么将土豆、玉米、玻璃这些足以传家的秘方毫无保留地献出?凭什么为这个家殚精竭虑、倾尽所有?”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充满了对福满满的心疼和维护。
福六顺也连连点头:“是啊!圆圆是会很多东西,可哪一样是轻轻松松弄出来的?火炕拆了多少灶台?玻璃失败了多少次?蜂窝煤做了多少配比试验?她是用实实在在的汗水换来的!”
福一鸣痛苦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她试验了多少次!而在于她为何能‘笃定’地知道方向!蜂窝煤为何是煤炭和黄泥?而不是别的?她做每样东西之前,那种成竹在胸的‘确信’,仿佛她亲眼见过、亲手用过!就像这些诗词,”他指着那叠稿纸,“多少意境、多少沧桑、多少家国情怀,岂是她一个十几岁、养在深闺的少女能经历、能感悟的?难道仅仅因为她所作所为对福家有利,我们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把那个我们看着长大的、或许已经……已经不在了的亲妹妹彻底遗忘吗?”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对原来那个妹妹深深的愧疚和无法释怀的痛楚。
“砰!”福久久将手中的诗词稿重重拍在桌上,双目赤红:“所以呢?大哥!你现在想怎么样?!是见她找到了土豆、玉米、红薯,交出了玻璃秘方,现在‘没用’了,就想找道士高僧来收了她这个‘妖孽’吗?!她献出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东西时,你怎么不说?!她与萧彻情意正浓时,你怎么不挑明?!偏偏在她被萧彻伤得体无完肤、孤立无援的此刻,你来说这些?!”
他的话语像刀子一样锋利,充满了对兄长的失望和对福满满处境的悲愤。
“九弟!”福三阳厉声喝止,起身按住情绪激动的福久久,“话太重了!大哥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和圆圆都是大哥大嫂一手带大,他比谁都疼你们!他只是……想弄清楚真相!这不过分!至于时机……我们何尝不是在怀疑与自我欺骗中拖到了今天?这是我们的家事,与摄政王无关!”
“无关?”福久久惨然一笑,眼神锐利如刀,“扪心自问!如果她真嫁给了萧彻,成了摄政王妃,你们还敢坐在这里质疑她的身份吗?还敢让她‘自证清白’吗?”
“福久久!你冷静一点!”福一鸣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的痛苦。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福久久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悲鸣,“我的妹妹……就要被你们当成怪物对待了!你们是不是想把她关起来?用刑拷打?还是灌些乱七八糟的药?或者干脆把她再喂回从前那个懦弱、自卑、任人摆布的样子?那样你们心里就平衡了,就不用觉得欠她天大恩情了!”
他将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最坏的揣测吼了出来。
福八方连忙打圆场:“久久!你过激了!大哥、三哥绝不可能那样对圆圆!况且,摄政王对圆圆的心意,瞎子都看得出来!寿宴拒婚必有隐情,他绝不会坐视别人伤害她!”
福一鸣颓然坐回椅中,满脸的疲惫和受伤,视线扫过神情各异的弟弟们:“我在你们心中……就是如此不堪?无能到需要嫉妒自己的妹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沉而悲凉:“罢了……既然你们都不愿深究,那……我便当两年前,我亲手养大的那个妹妹……已经不在了。”
他停顿了一下,眼中蓄满泪水,“但同时,我又有了一个新的妹妹。这个妹妹很好,非常好,甚至比那个更好……但她终究……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孩子。我不能因为有了新妹妹,就把那个傻傻胖胖、会躲在我身后喊大哥的小姑娘彻底遗忘……这对她,公平吗?”
他的话语充满了对逝去之人的深切哀悼和对眼前之人的复杂接纳。
福六顺看着大哥痛苦的模样,心中不忍,劝道:“大哥,可这事……根本说不清啊!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必然会让圆圆和我们心生芥蒂。尤其她现在……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万一……万一她承受不住,想不开……到时候,你那个妹妹回不来,这个妹妹也失去了……你怎么办?”他的担忧直指核心。
福一鸣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声音沙哑:“我刚说了……不查了……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她,爱护她……我也一样。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分毫……”
他疲惫地闭上眼,“我只是……太想念那个孩子了。尤其是当我刚刚意识到,她可能真的在两年前就不在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所以才叫你们来,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你们也看到了,我连你们大嫂都瞒着……”
福久久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
福三阳走到福一鸣身后,默默地替他按压着紧绷的太阳穴,声音沉稳而坚定:“既然决定不说破,那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前怎么待圆圆,以后还怎么待她。无论她是谁,来自哪里,只要她真心把我们当家人,把福家当家,她就是我们福家最珍贵的小妹,值得我们用性命去爱护。”他环视众人,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番话,终于得到了福六顺和福八方的郑重颔首。连一直闭目强忍悲痛的福一鸣,也在沉默片刻后,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一个心照不宣的、带着巨大秘密和深沉矛盾的共识,在这深夜的书房里艰难地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