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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夏无桀拣到我时,那一年他有十五岁,他猜我,大概有十岁。
      彼时,我貌若恶鬼,体似野人,不通人语,披发跣足。倒是动如脱兔,他评价说,奔走间有如足下踏风,他那一匹用草料拌着燕麦喂大的上乘宝骑,好歹也没撵上我。
      亏他掌的一手射日好箭,马身人立,挽弓搭弦。我躲在树冠里只知猿攀逃窜,一路惊起飞鸟无数,片片大叶被我摧枯拉朽的势头卷脱了枝,打在面上生疼。他那支鸣镝破空,划开空气泛起水纹,他鼓风的宽袖尚盈如振翅,我已然中了招,从极高一丛树冠的至顶处滚落,砸中一根横生的树身,翻了一圈,跌在地上。
      那一砸一跌来的极重,事到如今我都落疾,阴雨天断过的左小腿胫骨隐隐发疼,好在不妨碍行动。反倒是被他命中肩胛的那透腔一箭,毫无大碍,只得了个疤,状如李子核。有时我想想,倘若有一日我时运不济,死于非命,因了这个标识,倒也好敛,绝不致耽误入土吉时。
      那一支将我射落的鸣镝,夏无桀如今还存着,以作功勋。当年入我肉前连穿三叶落枫,取箭的时候给拗了,折做双截,而今已略微有些醺黑。枫叶夹在一册小雅里,有碎裂,填不全整首诗词,只在教我读书识字的那些年,断断续续填了一些哲思道理,像什么“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者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却是道家精髓。
      为我取名字的时候,夏无桀颇费了一番思量。因初拣我时,我人语不通,无法沟通。他解释,他所以会不远万里的一行百人随扈,跑到我呆的那片蛮林子里行猎,全凭一时兴起。之所以会二话不说开弓射我,除了我彼时的形容,实在不像个人,也是打远见我,与一群狼跑在一起。
      诚然,没有看清,但所谓打猎猎的就是个稀奇。此谓猎奇。他亦没想到,他量不知是何种状不似狼上树却利索的异兽,万没料到会射中个活人。
      现在回想起来,若非我当年没有见过人,那么多年,也没见过老林子里有什么动物还穿衣裳的。心下一惊惧,惊的慌不择路,与狼群跑散。他可是孤骑深入,随行的侍卫全都被他甩的老远,十分执着。也不怕被狼叼了去。
      因了这层渊源,是以他最后决定,固然不雅,也不像个女儿家名字,侧重取意,他为我取名小狼,随了他已故娘亲的娘家姓,夏国常曦夫人李氏有鱼。李小狼。
      夏无桀猜我当年,该有十岁,因为无处考证,便也就当了我有十岁。他拣我那一日是夏宣王廿十三年丙戌,十月十八。宜上官、裁衣、畋猎、扫舍;忌破土。定作我的生辰。
      我便全从十岁那年,由一个狼哺的孤孩,变作了我如今九壤大地上,夏国国君幺子的随从,二十四面刀里的明十一刀李小狼。
      至如今,不多不少,我已龄至一十有七。时年,国人都传说,我老夏国人杰地灵,生三王子有通天之能,可驭妖行鬼驱精使怪,贴身近卫便是狼精所化。有鬼神庇佑,储君如此,天佑老夏。
      闻得这份传言,我有一个感想。想来,或是近年来我家国内外昌平,我老夏国人闲得紧了。七年的时间,当年我狼孩的传闻,该传的他们也都传的颇尽兴,如何又被翻拣出来,还大加渲染,恁的让人脑门直冒虚汗。
      我当然不是什么精怪所化,凶名在外,我掂量,可能是因自幼在大山里散养,身体素质想当然,比我大多圈养在城郭里的国人,好上许多,能经些摔打。夏无桀一手好刀法,我习的很快,使的也颇快,一般人轻易快不过我。
      就这么着,被说成是精怪,我觉得很悲苦。
      夏无桀得了我呈上的牍报,阅毕,只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时光倏逝,轩窗外已是更深寒漏,内室烛影微摇,我拢了拢衣领,抱刀横卧在寒梁上看屋顶折射的光与影。身下是一手执卷的夏无桀,半偎榻上,另一手搭在支起的膝上,襟怀半敞。
      “小狼何在。”他唤我。
      我翻身下梁:“属下在。”心里奇怪,他何以还不安寝,如何唤上我了。
      夏无桀撒手释卷,揉了揉眉心:“对那传言,你有何见解,且说来听听。”
      我想了想,抱拳道:“暗报所呈之意,似乎并未探明传言源头,但属下以为,恐是大王子有意为之,若是如此小狼认为,不可不防。”
      “唔。”夏无桀撑着额角,静静看了我一会,袖口和前襟有云纹的地方绣工悦目。我更奇怪,今晚他好似有些心神不宁,他问我话,感觉上,他却没有听我答什么。
      这不太容易看出来,他生就一副四平八稳的性,稳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或会被性喜活泼的人嫌无趣。
      夏无桀问:“什么时辰了?”
      我答道:“回禀主上,子时已到,已入三更,主上可该安寝了。”
      夏无桀没有回答,伸出手来,摆了摆,虚空中划了个弧线,手掌平摊,披散下来只在发尾松系了一结的头发,拂了几绺落到脸旁。
      我从地上站起,知道他这是唤我过去,蹭了两蹭,我走了过去。
      记得他这把手掌摊开来,无声引我过去的习惯,是从他拣到我时,我醒过来的那天开始养成,如今业已成为我的习惯。
      那时我受伤初醒,智化不开,野性难驯,四五个侍者捺我不住,一两个靠的近的医官,皆被我拳击牙咬,揍得抱头逃窜。绑的好好的伤口复迸裂,血把从没有穿过的雪白中衣,染成红衣。
      夏无桀接报来看我,便也仅能看着我,少年公子与摊管我的鼻青脸肿的内侍对答,偶尔皱皱眉头。那时他还没有如今这般体统,脸上有少年人特有的风意。但相较一般少年人,还是话少且沉闷。
      听报毕,他看着我想了一会,便对我摊开手来。两人一个双足临立,一人四肢着地,景象端的怪异,看得四周窃窃私语。他自不理会,与我中间隔着丈远,默默对峙。
      我不解其意,警觉嗅着,虽嗅不到危险的气氛,却也嗅不到不危险的。
      这便构不成信任的前提。倒不是我记挂他射了我一箭,我不知道是谁射的我那箭。随时保持警惕是我在杏子林里,从每一个我打过交道的野生动物身上学来的生存之道,而经过多年的亲身实践,已然变成我多疑的天性。
      他的一番努力险些白费,而我也是从那日,始知他生了一副耐心奇佳的好性儿。从天明到日落,时时防备他突然发难的我,瞌睡打了几打,他就在一旁或执卷或操琴陪伴,自得其乐的很,每每趁我不意,就摊开手来将我刺激,让人打不全一个呵欠,十分煎熬。
      我一直都相信,生而为人,当你想做成任何事,与人博的只是一个谁更长于耐心。
      单论耐心,从小长于山野的我,未必输了他去。因为在为人之前我便深知,在唾手可得的猎物面前,为使他们不脱手,没有完全一击必杀的把握,忍耐有多必要。
      但最后,我还是输了他。
      让我前功尽弃的,说来旦或好笑,不过一屉肉包子。
      夏无桀设法使我明白,我只有把手伸去,作为奖赏,饿了一天奄奄一息身负重伤的我,才会得到那笼包子。
      唯有食物是我的软肋。
      生存于我极其简单,哪怕如今为人日久,我为人所有的欲望,也不过化为口腹之欲。
      想我幼时长于山野,杏子林不乏四季轮替,严冬里时遇大雪封山,很多时候狼群会找不到食物。严寒可衣,毕竟我只是不开化,但并不痴傻,狼群依仗毛皮过冬,我自然懂得捉剥野兽披皮抵御酷寒,唯有饿肚子的滋味,让人无招可想,我尝试过饿肚子的滋味,并且永远不想再尝试。
      因有幼时这一段经历,我每每总知食物可贵,致使我在饭桌上食量奇大,令同桌对食迷惑不解。我自己倒不觉得哪大,反而觉得对食常让人不解,为何人会挑食?且时闻世家有千金者,常为细腰勒紧裤腰,搞的最后要药补,那药苦怪苦怪。药补也是好的,更有甚者,故意饿到药石罔治,一命归天。
      这与我所识得的道理相悖。哺我长大的狼王教我,想要生存,想要吃到食物,我需从地上四肢匍匐到它面前,是敬畏,也是受辱。若不堪辱,除非我有打败它,成为新王的力量,到时族群自来将你膜拜。没有凭白得来的食物,在你不足够强大前,莫说是食物,还有尊严。要么表示臣服,要么使自己强大,用力量攫取它。
      夏无桀用食物勾我,让我很没有想法。诚然,在表示臣服之前,我为他这以狼类犬的行为须发皆张,穷凶极恶的与他打了一架。
      结果证明,我没有打败他的实力。我被夏无桀收服,让他拍我的一头蓬发,说到底,还是被他手里捏着的包子,勾的垂涎三尺。除了他之外,我不与任何人表示亲近。
      头里的一年,只有夏无桀唤我,我才应,其他人唤我,谁唤我我撵谁。
      渐次的智化微开,狼性渐失,也知道与人亲近,但照旧,也将夏无桀看得死紧。
      现在当然看得不那么紧了,而也正是因为初时我将他看的太紧,所以我才与其他的刀有所不同。
      何谓刀,谓之人。夏无桀有二十四面刀,老夏国人皆知,十二面明刀专司护卫,十二面暗刀专司暗报。只有我的刀法是夏无桀亲授。
      所谓二十四面刀,其实只是老夏国人的叫法,因为大家都耍刀,夏国尚武,这是我们夏国的国粹。我们二十四个人本没有什么统称,非要统一统,算是影卫。也并不总是二十四个人,时而有人消失,位置空悬待补。
      当今国君的三个儿子,也不仅仅只有夏无桀供养的起二十四个影卫,他固然是世子,但我夏国国富民强,贵族阶级更嫌逍遥。可这二十四面刀会成为国人口中一提到,就想起王子桀的政治符号,连王子桀本人,也有些莫名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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