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人间春来迟》我今不是渠

1、成亲

　　第一章
　　挽春走在热闹的集市上，手里捧的是热乎乎软绵绵的云片糕。虽然她的手已经被烫得通红，还是把点心捂得严实，不敢给呼呼北风吹散了热气。
　　老夫人年老牙齿松动，很多东西都吃不得。尤其到了冬天，更是餐餐均觉无味，只有这香软温热的云片糕时，才能勾起些许食欲。
　　忽然，挽春听到路边人群中传出一个女子的歌声……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骡马，
　　小户人家卖儿郎。
　　侬家没有儿郎卖，
　　身背花鼓走四方……

　　挽春细细听着，缓下脚步。
　　她是七岁被卖入将军府的，更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爹娘从没给她取过名字，一直都是“丫头、丫头”的唤来唤去。还有就是，娘流着泪时说的话：
　　“丫头阿，你生下来就是这么个命啊。娘也舍不得，可娘是没办法……”
　　回想起来，爹娘是从没想过要将她养大吧。否则怎会连个名字都不给她取，甚至让她连自己的姓都不知道。
　　那一年恰逢城中有名的少年将军娶妻，项将军府急需几个小丫头服侍新夫人。丫头就这么进了将军府，她还记得那个下午，她被总管大人带到新夫人跟前，听着少夫人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
　　“这算什么名字？”少夫人掩嘴轻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可丫头心里觉得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刺了一下。
　　少夫人举起手中的书本，用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划着：“嗯……想飞琼弄玉，共驾苍烟，欲向人间挽春住……以后你就叫挽春吧。”
　　她呆呆的，还没有反应，后脑就挨了狠狠一下子。
　　“还不快谢谢少夫人赐名！”是总管冷冰冰的声音。
　　丫头……不，是挽春看到了，自己挨打时，少夫人用书册挡住口鼻，娇躯微颤，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这些，都过去了。
　　挽春呼出一口热气，在眼前弥漫成白茫茫一片。
　　回到了项府，挽春径直走进了老夫人所住的慈心苑。
　　进了偏厅，就见老夫人正拿着一封信细细地看，满面笑容。见到挽春进来，老夫人更是欢喜，招手叫她过去。
　　“来来来，挽春你快来看，渊儿有书信来了。信上说，边关战事趋缓，议和之事有望可成。还有，他下个月初五就要回家来了，这可太好了……”
　　看到老夫人欢喜的样子，挽春也展开笑容，同时手脚麻利的把云片糕摆进盘子，拿给老夫人享用。
　　“老夫人今日既有喜讯，更应该多吃些东西，养好身子。这样，过几天将军回来看见您的好气色，才能安心，也不会怪我们奴婢伺候得不好。”
　　“是啊，你说的也有道理。渊儿在外忙碌，一年到头就回来几趟，我也不想让他太担心。”老夫人拈起一片云片糕，笑眯了眼。
　　见老夫人开始进食，挽春连忙又去泡上一壶老夫人喜欢的碧螺春。忙碌间，没注意到老夫人凝视着自己的深思眼神。
　　等到老夫人吃过点心喝过茶，又净了手，老人家才拉起挽春的手，正色对她说：
　　“挽春，老夫人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可要好好听着。”
　　项老夫人年轻守寡，好不容易独子长大成人，当上将军后又一直离家在外，不是出征边关就是远在京城，儿媳又早逝，所以事实上老夫人掌管将军府上下已经二十几年了。虽然她老人家慈眉善目，但是眼中精光不减，一身气势尊贵。此时又脸色郑重，让挽春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察觉自己似乎吓着了挽春，老夫人表情缓和了一点，拍拍挽春的手，说道：
　　“挽春，你七岁被卖入府里，九岁起就跟在我身边。你说说，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
　　“回老夫人，挽春在老夫人身边长大，无日不得蒙老夫人怜爱。虽然挽春只是个丫头，不该说僭越的话，可挽春还是要说，就算是奴婢待在自己娘亲身边，也不过如此了。”
　　“那就好。挽春啊，我可是真心的喜欢你，才会这样待你，不是图要你回报什么。可我这心里头有一桩心思，左右已考虑了有半年了，想做个安排。若是你愿意，那就是皆大欢喜；若是你不愿，也不会勉强于你。”
　　挽春闻言，抽出自己的手，跪在老夫人脚边。
　　“不论老夫人有何安排，挽春无有不从。”
　　老夫人伸手拉她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脚凳之上，又道：“跪什么，我不说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情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勉强不得。我都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答应，你可想好了？”
　　“挽春想好了，但凭老夫人吩咐。”
　　“好，好啊。”老夫人脸上满是神秘笑意，“挽春，你今年也十八了，我虽然喜欢你，可这是女大当嫁的事情，也不敢耽误了。老夫人疼了你这些年，还真是舍不得就这么把你嫁出去。所以，思来想去，还真给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挽春脸色稍稍泛白，鼓起勇气开口：“老夫人可是想把挽春嫁给府中之人？”
　　“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可让你猜对了不是。”
　　“老夫人想把奴婢嫁给谁？”
　　“就嫁给渊儿，做我的儿媳，你觉得可好？”

　　八月初十，喜神正东，宜嫁娶、会亲、祈福……
　　挽春还清楚地记得老夫人定下这个日子后开心的表情。
　　“初五，渊儿就能回家来了；五天以后的初十，就给你们办这件大喜事。再过五天，就是中秋，咱们一家人正好团聚。虽然现在开始筹备一切琐事，时间有些紧迫，可这个好日子我不想错过。挽春，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
　　然后，在全府上下紧张的忙碌中，日期渐渐迫近。
　　再然后，项容渊将军回来了。在刻意的隔离之下，挽春没有见到将军，她也已搬离了老夫人的院落，独自住在府内西厢的客房里。
　　挽春一直不知道，这桩出于老夫人意愿的婚事，到底项将军会同意吗？成亲大小事都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倘若将军拒绝，难道一切再恢复原样？
　　还有，府里下人们在得知她将要飞上枝头之后，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待她的态度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如果婚事当真告吹，日后自己又将如何在将军府立足？
　　眼看大喜之日将至，挽春知道自己不该想这些烦恼事，却无法约束自己忐忑的心。
　　又过了一天之后，做丫鬟时要好的姐妹翠心偷偷告诉她，将军回府后，和老夫人关在屋子里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话。出了屋门之后，也参与进了婚礼的筹备中，想来是同意这桩婚事的。
　　而今天，正是八月初十，她出阁的大日子。
　　即使已经到了这一天，挽春仍然觉得没有真实感。一直都知道老夫人没有世俗的门第观念，但也没想到她老人家豁达若此。虽然将军这次是续弦，但是仍有很多名门闺秀愿意下嫁。怎么会是她呢？
　　看着铜镜中一身艳红的自己，百思不得解。
　　她记得将军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她刚近府时所服侍的少夫人乃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在家中备受宠爱，嫁人时也声明宁愿招些没伺候过人的新丫头，也不用将军府的旧人。
　　这是娘家疼惜女儿的举动，怕的是有背景的丫头欺负新主子。
　　而自己，就是因此而进的将军府。
　　虽然名义上是少夫人院子里的丫鬟，但其实那几年她年纪太小，仍是学做些粗活的小丫头。连夫人也没见过几面，更不用说将军了。
　　不到两年，身子一直不够好的少夫人就在一个冬天里香消玉殒了。这个在世时备受宠爱的女子，竟没有活过二十岁。
　　少夫人死后，几个丫头都是遣的遣，卖得卖。
　　挽春原以为自己也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可是有一天，她在后园里遇到了散步的老夫人。
　　老夫人好像一眼就喜欢上了她，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慈心苑里。从那时起，挽春就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
　　虽然项将军常年出门在外，但是每次回家小住时，都常常来给老夫人请安，陪老夫人说话，是个难得的孝子。
　　不过人家母子说话时，挽春这样的丫鬟毕竟是不会跟在一边的。
　　所以虽然她进将军府为婢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了，可是对于项将军竟是全然不了解。
　　对这样一个陌生人，今天过后，就是夫妻了。
　　即使知道从古至今的每一个新嫁娘都是如此，挽春仍避免不了惶恐的心情。

　　门外有脚步声渐渐接近，两个喜娘和翠心走了进来。翠心原本是和她一样睡通铺吃大锅饭的丫鬟，可今后她就是主子，翠心却成了自己的贴身婢女。
　　喜娘进门来头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挽春姑娘今后就是将军夫人了，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另一个紧跟着说：“可不是嘛！啊，吉时已经到了，姑娘赶快蒙上盖头，迎亲花轿就要来了。”
　　挽春任由她们给她盖上红盖头，然后在两个人的搀扶下走向大门。
　　她早已没有娘家了，于是在前一天住进了项府的一处别苑，然后从这里出嫁。
　　大红盖头遮住了挽春的视线，她只能微垂着头，看着自己嫁衣下穿着红鞋子的脚，一前一后，有节奏的走在石板路上，走向一个看不清的未来。

　　挽春被喜娘们搀进了轿子，有一个据说是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手持装有谷子、豆子的笸箩，到处撒播，还把最后一把撒到了花轿当中，全部撒到她的身上，害她吓了一大跳。直觉的伸手想要拍去，却被喜娘及时阻止。
　　“哎呦，这可使不得，这是避邪的谷物，拍不得啊。”
　　既然拍不得，挽春只好收回手，为免又做错什么事，她再不敢乱动了。
　　好容易花轿抬到了她熟悉的将军府门口，她看到了轿帘被虚踢了一脚，随后就被将军用一条红巾牵下轿。
　　一同走进了将军府气派的大厅，拜过天地，拜过老夫人，夫妻交拜。三拜完成之后，挽春知道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项家的媳妇，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翠心扶着她和项将军一起走进了扶风楼中的新房。男左女右，他们坐在了宽大的新床之上。立刻有几个丫环嬷嬷进来，手执托盘，里面装满枣、栗子、桂圆和花生，一边抓起这些果子撒向寝帐，一边说着“百年合好，早生贵子，儿女双全”这样的吉祥话。
　　准备的干果都撒完了，喜娘又把挽春和将军的衣角拿起，牢牢打了一个结。然后起身道：“新郎揭盖头了！”
　　一下子，挽春心里的紧张达到了最高点。她盯着一只粗糙的大手，拿着包了红布的秤杆，缓缓撩起她的盖头。她无法控制自己全身的血液涌上脸庞，粉面烧得通红。
　　丫头嬷嬷们都笑了出来：“新娘子羞了，羞了……”
　　挽春不敢抬头看向将军，只是低着头。
　　喝过了合卺酒，翠心过来铺床，一边铺还要一边说着吉利话，这叫做“安床”。
　　才铺到一半，就听到屋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将军……将军……”
　　挽春认得，这是府中白总管的声音。
　　“将军……京里来了人……让您启程去边关……”白总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倚在门框上才说出话来。
　　谁知话还没说完，他马上就被人推开了。
　　“将军！”来人是一个粗壮的大汉，一身风尘仆仆，“边关告急，议和失败了。东胡人起兵进攻了。”
　　坐在挽春身边的人立刻站起，迈开长腿就要出门。
　　项容渊忘记了他们的衣角还系在一起，他这一动，床上的挽春立刻被扯了下来。
　　眼看就要摔倒，她惊呼出声。
　　项容渊回头，一把揽住她的腰，扶她起身。
　　挽春惊魂甫定，也忘记了自己刚刚是如何的不敢看他。她一双眼怔怔的望着项容渊，完全没意识到，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令人困扰的局面。
　　项容渊解开他们相连的衣襟，也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在她耳畔说道：
　　“等我回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随来人离开了将军府，连身上的红蟒袍都来不及换下。
　　包括挽春，新房内的所有人都呆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