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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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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一月后,我同妍娘道别。
我说我要回去了,回那个细雨沐轻衫的故乡。
“姑娘若不是被那南公子扰的恼了,才这么急离开吧?”妍娘笑问我。
“唔……我在长安寻了三个月,也不见家师踪迹,那么还是回去吧,在江南等他归来。那偌大的山谷,总也不好没人打理。”我朝她苦笑着摇摇头。
“也罢也罢。我若见到你那师父,定是催他回去看你。只是姑娘这一走,我这伶珑苑少不得要冷清些时日咯。”妍娘靠在桌子上把玩着杯盏。
“若是得了空闲,来谷中玩吧,我送你几坛梅花酿。”我记得妍娘同我说,师父藏的梅花酿,是人间极品。以深冬白梅掺雪做引,其味清冽。
“不必不必,缘生缘灭,自有定数。”她款款而行。
家师故人,娇媚皮囊里也是一番风骨。
我回谷中,未想不出几日,他便寻了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若是成心去寻一个人,那么总会找到。
后来他便于那山谷南边砌了草屋。索性不走了。
“这山谷又不是你的,我住着你可管不着。”
“是我师父的。待他回来,赶了你走,我也帮不了。”
“洛水,再跳一曲舞吧。”
“洛水,你师父跳舞,一定更美吧。”
“吃饭吧。”
他问我身世,我说我不过是师父捡来的孩子,赖他生存,于是他曾以为,家师便是那教我洛水之舞的人。直到他离开,也一直这样认为,未曾见家师一舞,此生之憾。
[陆]
再后来,我到习惯了这谷中两人的日子。只是他眉眼里满是温柔的时候,我就转身不去理他。
我不想亏欠了任何人,所以我宁可不要。
你看,他那样好看的眉目,一身青衫,一身疏狂,便是不说,也该猜到,他身后的家世。我不过是个久居山谷的小小女子。我……要不起他。
他住进谷中的第二年,恰逢我十九生辰。他夜里背着我偷偷去了后山,采那琉璃花送我。
我只记得清早开了门,看他捧着一株花儿,花瓣色泽莹莹,被太阳一照几是透明。他就捧着那花朝我傻笑,满身是伤。
我低下头去使劲的眨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拉了他去上药,身上皆是树枝刮伤,还有被蛇咬伤的疤。
我说,你不是会功夫么,怎么非要带了一身的疤。
——那后山的深处草木茂密,我这轻功,也使不出来呀。
——那你还去,那后山多的是毒蛇毒虫。
——我想……你会喜欢。
我从背后拥住他,眼里是愁。却听他笑了,他侧过身来同我说,洛水,我定不负你。笑的爽朗。
——洛水,我定不负你。
阿南,你怎么可以,轻易,就说出这样的话。
我听得心里一颤,松了手,转身离开。我……要不起他。
[柒]
我说,出谷走走吧。阿南,你怎甘长久的隐匿。
他便笑着过来牵我的手,说,洛水,与你住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江湖,不过是为了求得那片刻虚名而后得到短暂的宁静。如今,同你在这清明谷中,不是更让人艳羡。
我靠在他怀里笑,心里却是懂的,他怎能忍受长久的清寂,他是骄傲的剑客。
我依旧是做了他喜欢的糯米团子叫他吃,依旧是裁了新的秋衣唤他试,谷中长日无聊,不过是寻了些事情打发时光。
后来,谷里飞来了好多只大鸟。他走了。
他说,洛水,大哥病重,我去去就回。
我说,恩。
谷中又余了我一人。那生活和之前十八年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多了些期盼,总盼那谷中,忽的就多了个人的脚步声,他在身后唤我,洛水。
清明谷里的花开了又谢,他依然未归。那时,我竟未曾怕过,他会离开我了。
没过几日,我坐在屋前小憩,睁眼看到那一身红衣的他向我跑来。
——洛水,我回来了。
才朝我微笑,就倒在老槐树下。
我才看清,那是白衣,只是染了一身的血。
我拖他回屋,替他更衣。那衣服早因血渍干而粘在伤口上,便只好拿了剪刀,一片一片的把衣服剪碎,而后露出身上凌乱的疤痕。旧伤,新伤。刀砍的,剑刺的,金钩拉的,还有,暗器的。我没有哭,也没有皱眉头,只是静静的替他擦拭干净,上药。
他呼吸时有时无的,死一样沉寂。
扶他躺好,才听得他的剑“哐啷”落了地。左手执剑。猛的想起来,去拉他的右手,赫然的伤疤,挑断了手筋。
他执剑的手。
那是他执剑的手。
剑客的命。像他这般骄傲的剑客。
我伏在他身上,手使劲压着他的眉头,想把那好看的眉舒展开来。只是他皱着,依旧皱着。
“阿南,你会不会难受……”我忽的笑了出来,转身离开。
[捌]
未出十日,他精神渐渐好转了,还是同往常一样,清晨站在我身后,喊,洛水。
唯一不同的是,右手腕留下了长长的疤。
他说,洛水,我都记不清那日回来究竟是怎样了,只是心里想着,我应了你要回来的。
我看着他微笑。
他说,洛水,我明明记得大哥挑断了我的手筋,只是,为什么恢复的这样好?
许是,未真的挑断吧。我侧着头,手指轻轻摸那条新长出来的疤。
那日,他坐在老槐树下拥着我,讲了好多好多话。
他说,祖父去世,家族起了内乱。
他说,兄长病了,他不得不回去帮他。
他说,未想进了家门,却是那样一场局面。兄长嫉他,他要他就此消失。
他说,他无意于权位之争,更不忍向自己的兄长拔剑,他允兄长不再归来。
他说,他终是不信他。那一战,咸阳古道。
他说,他也终是,没能最后刺了那一剑,转了剑锋,反被挑了手筋。
他说,那是他的胞兄。同父同母的,哥哥。他叫了他哥哥,二十一年。
他说,他的真名,叫做尹长暮。是那江湖人尽皆知,天涯居的二当家。
他说了好多好多,我却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时心里在想。长亭日暮,多苍凉的名字。
我靠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朝他笑。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无书,他要离开你了。
——洛水,跳一支舞给我吧。
——……不。
——洛水,你是在怨我么?怨我隐瞒你这样深。
——……不……只是我……不再跳舞了。
——好罢好罢,我从不勉强你。
[玖]
“阿南,你该出去走走,整日呆在这清明谷,你不觉得闷,我都会闷了。”我把书放回案上,若无其事的看着身边的他,不知是第几十次,这样说他。
“洛水……你真的这么,想我出去?”他却是第一次回答。
“恩。”我点点头,“我总希望你的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而已。那么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也会好好的过。”
“为什么……你要说离开。”他看不出表情,好像我初遇时的那个,剑客尹长暮。
“因为……因为啊…会厌倦。”我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回答他。
他推了门出去。
他说,洛水,我一直在想,若是我们彼此分开。从天涯居回来,我就一直在想,我们之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那之后的日子,他每隔十几天回来几天,然后再出去,再回来。我便在他归来的时候,收拾好房间,桌子上摆两副碗筷。他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也不问。
是在那之后的半年,他带回了陆暖音。
我看着他身后明快的女孩朝我招手,说姐姐,我是陆暖音,我终于觉得害怕,这回,他是真的要离开我了,且,不会再回来。
“我听尹大哥说,姐姐舞跳的是极美的。”饭桌上,那女孩笑靥如花的看着我,没有丝毫做作。
我低头不答。心里想,那女孩真让人羡慕,江湖里的女孩,成长里有光无风无雨,未见得生命里的黑暗,她才能这样简单干净,她这样美,还这样年轻。更重要的是,她,配得上他。
他也低头不说话。
“姐姐,晚上,你也跳一支舞我看看吧。”只有她一个人兴高采烈的同我讲话。
“暖音,洛水她,早就不跳舞了。”他朝她摇摇头,她则委屈的看着我。我只好微笑着点头说恩。
“哎……为什么不跳舞呐。那我跳给姐姐看吧。”她先是遗憾,没过多久依旧是无忧的性子。
恩。我点头。不知是该笑,还是皱眉。
[拾]
她那一曲舞,极美。我倚在门上看她华美舞姿下的绝色容颜,才渐渐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衰老。这一老,不知何处是为归。
舞到极致,他弹剑长歌。眉宇间熠熠光华。
阿南,多好,这多像当年的你。这才是你。
她说倦了,先歇下。我房里便只剩他与我两人,就这么静坐着,不知说什么是好。
“恩……她那舞,很美。”我缓缓的开了口。
“我在金陵,恰逢百花节,那时看她从站在百花中跳舞,一曲倾城。”他笑着看我。
——那曲舞,叫凤舞。
我问他,这次,多呆几日么。
他点点头,眼神似笑非笑。
我说,那么我也早些睡了,明日做了糯米团子给你吃。
——洛水,你就不怕我当真不要你了么。
——不怕。
我躺在床上,侧过身去。
——果然,洛水,你从未在乎过。
——若是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你。呵,或许你本就想要如此,所以后来,连那一曲舞也不屑跳与我看了。
——洛水,你不过仗着,我是这样喜欢你。
——那么,这一切的发展,就都如你想要的一般吧。
——洛水,你知道么,我初遇暖音那日,她那一舞,多像你。
听得他掩了门,我眼泪才终于掉下来。一滴,两滴,三滴,颊下洇湿了一大片。洛无书,你看,他终于不要你了,你看,他终于被你推远了。
你看,你终于,还是被舍弃了。
而这一切,都怪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