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夕成玦》风青色

4、第一章（3）夕照村之秋

　　夜色笼罩的夕照村静谧得有些恐怖。
　　深秋的夜雾很凉，叶浅打个冷颤，不由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夏衫，一面无声无息地走出村口，走向漆黑一片的树林，一面望着天际一轮寒月，发呆。
　　真不明白，不说这村子多穷多小多偏僻，那赵大哥又是什么人品，难道她就真的这么甘心被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卖了，死心塌地地跟着个陌生人终老？
　　“我当你没有说过。”可是出乎意料的，那位姐姐的回答丝毫没有迟疑，于是她拉拢同伙的想法就彻底破灭。
　　眼前的密林错综复杂，黑夜间不知潜伏着多少危险，一步踏进去，不知有没有走出来的可能。叶浅无意识地伸手浮上胸口，隔着布料，玉石微温，让人安心。
　　她叹口气，坐了下来。拼死一试是绝对不行的，她是想逃命又不是想找死。可惜没人给她出个主意，也没人同她合计合计。
　　不由望向夜空……唉，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这月亮算是旧相识。
　　夜深静，风吹叶动间，隐隐的，林中传来细微的人声。叶浅一个激灵站起来，该不是有鬼吧？可是，如果是村外的人……她迟疑一瞬，还是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林中极暗，她虽尽力轻手轻脚，仍是踩上了枯枝碎叶，林中的声音便忽地断了。
　　叶浅一惊，再不顾忌，生怕错失了救命的人，一路狂奔。
　　眼前树影散去，大片月光泻在一片草地上，一时间竟显得十分明朗，尽头处一块平滑的峭壁下，静静坐着个低眉垂目的布衣少年。叶浅眨眨眼，惊呼出声：“慕容小楼？！”月黑风高的，他跑到这林子里来做什么？
　　慕容小楼睁开眼盯着她，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嗤地一笑：“你果然还是想逃跑。”
　　叶浅恍然，敢情这小孩是猜她要溜，特意跑来拦路，一时无语，若她要跑，凭他一个小孩，难道还能拦着？就算她要跑，这明明是条绝路，难道她傻的吗？
　　叶浅白眼一翻：“少自作聪明了，我不过是出来散个步。”说着便转身往回走。
　　小楼跟上来，打了个呵欠，似乎在林中守了一夜，已是困极，竟不再开口与她争。
　　想着他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阴气森森的树林里等着抓她现形，又冷又困还不肯走的样子，叶浅扑哧一笑，顿时觉得这小孩傻得顺眼起来。
　　不过这感觉瞬间就消失在了慕容小楼无耻的命令里：“我困死了……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吧？”
　　啥？！叶浅还来不及怒瞪过去，一具有些冰凉的身体就顺理成章地倚上她的背，然后一双手顺势搭上了她的肩，在她耳边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这么睡死过去。
　　“喂！”叶浅叫了他几声，放弃了叫醒这个小无赖的想法，就要把他抛在路边不管，可触到他的手臂冰凉得很，想来不过是个孩子，到底还是心软，只好自认倒霉，“呸，算老娘欠了你。”一边暗骂，一边半背半拖地将瞬间陷入冬眠的死小孩弄了回家。
　　累得半死的叶浅完全忘记了想，她最初听到的人声，又是谁在说话？
　　在夕照村的第十天。
　　秋阳烂漫，落叶纷纷。
　　叶浅躺在稻草堆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边哼歌，惬意地很。
　　自从被小燕拒绝之后，她开始试着适应这里的乡村生活。逃是一定的，只是必须要有一个时机，还必须先对这里的地形有个了解才行，急不来。小楼娘对这一头母猪身价的媳妇虽不坏，却也是洗衣做饭样样得干，简直是彻头彻尾的丫鬟。幸好她有一技之长。虽然小楼家有限的素材实在是很难让她展示出自身的水平，但她凭借着不屈不挠的创新精神，硬是把粥熬出了特色，把菜炒出了创意，获得了包括小楼娘在内的村内人民群众的一致好评。因此，她由丫鬟直接升级为厨娘，除了煮饭之外，再不用干其他的活了。
　　“上来帮忙。”
　　……对了，还有一件活，就是陪这位慕容公子摘果子放牛摸鱼砍柴。
　　慕容小楼本就是个孩子，叶浅却也是个半大不小童心未泯的，这几日以来，两人上山下水玩在一处，革命感情倒是培养了不少，虽然慕容小楼死撑着不肯叫她半声姐姐，她却是把他当成了弟弟对待，相处起来，不是斗嘴耍贫，便是追逐打闹，倒也十分轻松愉快。
　　“我正在帮你啊”叶浅眯着眼笑起来，无辜而诚恳地抬头望着坐在树枝上的小楼，“我这是在用歌声鼓励你继续干活。”
　　“……不用了，这是帮倒忙。”小楼伸手摘下一个果子，伴着白眼随手扔给她，一面给自己摘了个，袖子一擦，啃开了。
　　真是不懂欣赏的破小孩，叶浅没用地从草堆上捡起果子，狠狠啃了一口。
　　“上来啊，”小楼啃完果子，不忘继续指使她，叶浅抬头看了看，真诚地耸耸肩：“上不来。”
　　“……”小楼无语半晌，终是伸出了手，深深鄙视地道，“我拉你。”
　　叶浅本欲继续耍赖，但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神色一怔，还是伸手拉住。
　　那分明还是只小孩的手，却已那般骨节分明、满布茧痕。
　　小楼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一把便将她扯上了树。扶着枝干，叶浅尚没坐稳，忽地一声清锐的鸟鸣由远及近，应声抬眼，只见一只全身雪白，只头顶一点殷红的鸟凌空而下，转眼间就向着这棵树俯冲而来。
　　“啊！”叶浅慌忙抬手上挡，却听小楼口中呼啸了一声，接着是翅膀扑棱棱的声音，睁眼一看，小楼竟一只手托着那只鹦鹉大小的鸟，还掏出几粒米谷来喂它。
　　“这是你的鸟？”见他点头，叶浅颇欢喜地便伸手想去摸，谁知刚一碰到，那鸟便迅如闪电地转头在她手上狠狠一啄，她立时呼痛收手，却见手背上已渗出一点红血。
　　“小心！”小楼喝止不及，只好道，“它不许外人摸的。”
　　“……”，叶浅甩着手，瞪它一眼，终归觉得好看，还是问道，“它叫什么？”
　　小楼看她一眼道：“鸟咯，有什么名字？”
　　叶浅白他一眼，忽地拍手道：“我知道了！就叫它‘中原一点红’吧！”
　　小楼正要说什么，远处的村口忽地传来一阵嚷嚷。
　　“出什么事了？”小楼面色一变，“怎么好大的烟！”
　　“……煮饭呗！”叶浅漫不经心转过眸子，然后怔住。
　　……那浓烟抵得上工厂烟囱排放的废气了，在湛蓝的天幕中滚滚而上，想不造成环境污染都难。
　　“不好！起火了！”小楼嗖的一声蹿下树，心急火燎地往村里跑。
　　“一点红”清啸一声盘旋而去。
　　“哎哎哎！我怎么……办啊！”叶浅还没叫完，哪里还有小楼的影子？
　　低头——亲爱的祖国大地……
　　叶浅挑挑眉，再看看浓烟滚滚的村子，咽了口唾沫。
　　等叶浅终于跑到夕照村前的时候，夕照村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火光冲天，焦黑满地，众人乱作一团哭天抢地的场面。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早上他们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火势极大，整个村子浓烟滚滚，火光漫天，怎么看都已经扑不灭了……眼见家园被烧，许多村民扑在地上痛哭失声。叶浅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忽地瞥见之前见过的赵大叔疯了一般地大叫一声就要往火里扑，慌忙上前死命拉住，“赵大哥钱财乃身外之物……”
　　“小燕！”赵大叔目眦欲裂地看着火光大叫，大力一推，叶浅一愣，立时跌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死死拉住他衣摆。
　　赵大哥你其实内力高深吧……叶浅泪汪汪地想……
　　等等！
　　……小燕没出来？
　　心头一凛。小楼娘呢？
　　慌张四顾——没有！慕容小楼也不在人群里……
　　赵大叔疯了一样拉扯她的手，怒道：“你松开！小燕，小燕在里面！”
　　叶浅死死抓住他衣角，怎么也不肯松：“赵大哥！你冷静一点……”火光间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是小楼抱着他娘！
　　叶浅心头一松，几乎抓不住他衣摆，慌忙爬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拖着他就往人群中挤，一边叫：“慕容小楼！快过来帮忙拉住他！”
　　慕容小楼却没有抬起头来。他的衣衫早已破烂，一双手护着怀里烧伤了的娘亲，从出来之后就垂首坐在地上，凌乱的头发散落在额前，遮住了眼睛，只看得见紧抿的唇。
　　赵大叔一时忘记了挣扎，叶浅怔怔看着小楼一动不动地抱着娘坐在地上的神情，猛地心一沉，手一软，放开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大娘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害她晕晕乎乎差点一口答应嫁了她儿子，一看就是促进社会和谐的重要人才，没道理一出场就被埋没。大娘眼睛看不见但是在家里身法迅捷来去自如无数次躲在门后偷听他们说话都能全身而退，一看就是身怀绝技隐身村间的世外高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没了。
　　叶浅缓缓蹲下，忍住心慌，咬牙看过去——慕容小楼一张脸上尽是烟灰的黑色，倒是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双目失神地看着怀里的母亲，不说话，也不动。
　　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大娘合目躺在他怀里，面容安详。她忍不住伸手去探她鼻息，刚伸手却听见小楼声音嘶哑地喃喃：“没有……”她一抖，停了下来，心头蓦地升起一股恐惧。却见小楼猛地把大娘紧紧抱住，低头暗哑地失声：“娘……没了……”
　　没有人知道怎么会无故起了火，小燕最后还是没有被救出来，甚至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赵大叔哭得像个孩子，可是慕容小楼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第二天，小楼娘下了葬。村民们渐渐散了，慕容小楼静静看着墓碑，一直到日落。
　　叶浅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几次张口，最后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一夕之间，他成了孤儿，她这个近乎陌生的人却成了他唯一的家人。
　　不是不可以一走了之的，村子里乱成一团，这时候纵使她走，也没人有闲心拦着。
　　只是……
　　她也是孤儿。
　　知道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人。
　　黄昏的秋风卷起一片萧瑟，天地间寂静而苍凉，仿佛只剩他一人，不知来去何方。
　　“我们走吧。”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小楼怔怔回头，昏黄的天色里，浅浅笑着的少女眼睛有些隐隐的红，可凝视他眼神那么温暖，好像蓄漫了柔曼的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