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世薄凉》十七叔。

4、第四世·知己

　　上帝从来不会掩藏什么\我们看不见真理\是因为不想看不敢看——莫非

　　怀素馆是远近闻名的医馆。
　　馆主檀道济六年前在买下了这座馆，从此便是悬壶济世。无论贫富，来者皆能得到医治，隐隐有上达圣听之势。

　　然而世人不知道的是，怀素馆真正的“馆主”是馆里唯一的药童，檀利苍。
　　“茵陈……金樱子……丹参……泽演、郁李仁……三七粉……决明子……火麻仁……水煎服，每日2次。”墨水在宣纸上缓缓晕染开，檀道济捋了捋下巴上白色的长长的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檀利苍放下毛笔，伸了个懒腰，“那么，馆主，你的‘月纹’我就带走了。”

　　为什么说真正的“馆主”不是檀道济而是檀利苍？
　　世人皆不知，怀素馆一开始真正行医的人，是檀利苍而不是檀道济。但是，或许从馆中唯一的药童离开后，悬壶济世的神医就彻底变成檀道济了。

　　十年前，檀道济“捡到”了檀利苍。
　　檀道济是一个游山玩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隐世高人。但高人他心怀天下，给这个被遗弃的孩子起名为檀利苍。
　　利苍，利苍，利天下苍生。
　　檀道济多次想行医救死扶伤，奈何自己并无医药本领，空有一身热忱无以释放。他没想到的是，檀利苍有着高超的医术。
　　两人一拍即合，檀利苍答应将这一身医术教给馆主、让他完成救济天下苍生的心愿的条件即是，馆主将其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十年后，两人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一个继续待在他的怀素馆行医，一个背着名琴“月纹”逍遥于山水之中去了。
　　她这一生，本应就这么度过。本应。

　　檀利苍永远不会忘记初遇季烟非的那日。
　　那头红发，仿佛是燃烧在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中，艳丽璀璨。宛若九天之上坠落的仙人，一地乱玉碎琼遮不住那耀眼仙姿。那火焰不仅染红了如瀑秀发，也舔染了一身素衣白裳。
　　那人昏迷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许久了，身上受了重伤，若不治，必死无疑。
　　她终是救了那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名为季烟非，是名赏金猎人。那天因仇家联手追杀，本以为会死在那处无人问津之地。
　　季烟非也极擅长琴棋书画。但季烟非的琴，太普通。檀利苍很惊讶，她以为季烟非也定有像“月纹”这样的名琴才对。
　　但季烟非却说，“曲，不在琴，而在人。”
　　她还记得馆主又看见“月纹”时的惊讶与欣喜。自那时起，她的琴技也更上一层楼。

　　整个狭长的谷底遍植着如火的山茶，旁边陡峭的山坡上，古老茂密的杉树一直延伸到那片明净的天空，缓慢精致地生长着，漫长的冬夜即将奔涌而来。有人说过，山茶的美就在于她不会萎在枝头，而是在最美丽的时刻整朵凋零。
　　风来，琴音起，悠扬的琴声散落在一瓣瓣山茶花上、散落在杉木的枝桠上、散落在弹琴人自己的心底。
　　“好曲，但未免太寂寞了吧。”一个雌雄莫辩的中性声音骤然在这谷中响起，弹琴者一惊，琴声戛然而止。
　　檀利苍微微一笑，说道：“有人从我这琴音中读出了畅快，有人读出自由，有人什么都没听出，唯独你读出了寂寞……此话怎讲？”
　　季烟非也不理她，自顾自说道：“你我倒是有一点相同之处。”言罢，从身后木屋拿出一张琴。
　　檀利苍心底一动，随手弹出一段琴谱，季烟非静静听完，十指微动，以一曲和之。两张琴琴意相通，此后便是琴声相和，如凤在天则百鸟朝凤，如龙潜渊则万兽齐鸣，两张琴琴音渐渐柔和在一起，分不出先后高低，只知这乐声如此和谐如此完美，上啸于天下鸣于地，水乳交融当是如此。
　　知音若此。

　　三旬后，季烟非离开了。
　　檀利苍微微叹气，她把季烟非当作知己，可是任她百般讨好，季烟非仍旧冷漠如初。
　　赏金猎人莫非只被金钱所打动吗？

　　当那柄如水秀剑指向她时，她就知道答案了。
　　“皇家以两倍的赏金悬赏怀素馆馆主檀道济曾经的药童檀利苍，只抓活的。看在你曾经救过我一命的份上，我不动手。自己跟我走。”
　　这是季烟非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长一句话。檀利苍闭眼苦笑，心底一片冰凉。
　　且不说她曾视季烟非为知己，就说她曾救她一命，换来的只是季烟非不亲自动手的“殊荣”。
　　只怪她自己识人不清，错把无心禽兽当人看。
　　东风呼啸而过，夹带着若有若无的奇怪香甜气息，檀利苍自嘲般的一笑，这是她三世来第一次如此主动地接近一个人，“你从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是吗……？”
　　全身渐渐无力，檀利苍手中血红色的骰子掉落在地，苍白的四点朝向天空，无情地嘲讽这一切。
　　对面的季烟非同样脱力瘫倒在地，这才知道，刚才的风中带着迷香。
　　“哈哈，季烟非，这回是你失算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回荡在谷中。
　　来者在她身后，檀利苍看不到是何人，不过想来应该也是接了悬赏的其他赏金猎人吧。
　　心口突然一凉，檀利苍在眼前漫天血色中瞿然看向季烟非，她真的没想到季烟非狠心如此，谷底呜咽的寒风冰冷刺骨呼啸着穿过她的胸口，剧烈的疼痛感沿着她的血肉骨髓传向大脑。
　　“罗非！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接着季烟非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日，你这个疯婆子，皇家要的是活的，死人交上去没准还会被追究。大爷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抽出插进季烟非心口的短剑，狠狠道。
　　失血过多，檀利苍眼前发黑，早已看不清季烟非发生了什么。
　　不过季烟非怎样，与她何干？
　　意识弥留之际，檀利苍四肢张开，呈“大”字躺在白雪之上，胸口的血染红了周围洁白的雪，似比山茶更娇艳。她不顾愈加苍白的脸色，大笑起来。
　　笑自己一生多情，耐不住寂寞。
　　笑自己识人不清，错把豺狼当同类。
　　笑自己三世经历，仍被人出卖。
　　笑自己虚度百年，不知人情世事。
　　笑季烟非算盘打得当当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丢了性命。
　　笑天，笑地，笑人生。
　　可笑之极。可笑之极。